我下意识回头。对面街上,一个流浪汉正蜷缩在墙角睡觉,裹着一床破被子。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等我再转过头,老板已经低下头,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姿态。
什么意思?他指那个流浪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我不敢再想,也不敢再问,却鬼使神差又一次买了肉串,拿着肉串匆匆离开。
我不由自主的又一次吃起了肉串,但那晚的肉,我吃得很慢,第一次仔细品味,那鲜美的背后,似乎确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异样感。
不是味道,是一种感觉,仿佛吃下去的不是实体,而是一团冰冷的、有生命力的……气。
真正的转折点在一个周末前夕。大陈难得没出去应酬,在家看球赛,喝了不少啤酒。半夜,他摇醒我,满嘴酒气:“饿死了,去,给老子弄点吃的来。”
我睡得迷迷糊糊:“冰箱有饺子。”
“不吃那破玩意儿!”他烦躁地说,“就你说的那个烧烤摊,不是吹得天花乱坠吗?去,给老子买几串回来!”
我瞬间清醒了:“现在?太晚了,而且……”
“而且什么而且!”他打断我,语气恶劣,“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天天半夜往外跑,谁知道你真去买烧烤还是去会野男人?今天老子就要尝尝,到底是什么仙肉!”他说着,肮脏地笑了一下,“看看是不是比你那儿好吃。”
我这时清醒了一些,心里涌起极大的抗拒和恐惧。我不能让他去那个地方,绝对不能。那种诡异,不该让他沾染。
“那个点……估计早收摊了。”我试图说服他。
“少糊弄我!你哪次不是这个点回来?快去!”他提高了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僵持了一会儿,我屈服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念头冒出来:也许,让他吃一次,他就能理解我了?也许,那肉对每个人都一样?或者,带他一起去,在摊子旁吃,他就能明白那种美味?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自毁般的诱惑。
“好吧,”我说,“但你得跟我一起去,现在这个点,我一个人害怕。”
大陈骂骂咧咧地穿上衣服,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我们出门时,我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两点五十分。
夜晚的空气冰冷。大陈酒劲没完全散,脚步虚浮,靠在我身上,大半重量压过来。
他的体温很高,汗味和酒气混合着,让我非常不舒服。我一言不发,领着他往那个巷口走。
越靠近,我的心跳得越快。既希望摊子不在,又害怕它不在——如果它不在,我怎么跟大陈解释?他会不会觉得我夜夜出门是去偷情……
距离巷口还有十几米,我停住了。巷口空着。惨白的灯光没有出现。我心里一沉,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妈的,在哪儿呢?”大陈眯着眼往前看,“耍老子是吧?我就知道你没……”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那一刻,时间仿佛跳了一格。凌晨三点整。
那团惨白的光晕,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巷口。三轮车,玻璃罩,还有那个枯枝般的身影。
“喏,就是那里。”我的声音干涩。
大陈愣了一下,揉揉眼睛:“咦?刚才好像没有……灯也不亮,真他妈怪。”他嘟囔着,拖着我就往前走。
走近了,那诡异的肉香飘来。我注意到,今晚的香味似乎格外浓郁。大陈抽了抽鼻子,脸上的不耐烦变成了惊讶:“嘿?还真有点香。” 他挣脱我的手,晃晃悠悠走到摊前,大大咧咧地说:“老板,有什么好吃的,都给老子来点!”
瘦老板缓缓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灰眼睛,第一次,越过了我,直直地看向大陈。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往上扯了一下,但那弧度太小,小到我怀疑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他没有像对我那样指肉串,而是沉默地,开始从下面的箱子里拿出肉串,放在炭火上。那炭火,依旧是暗红色的,没有明火,也没有烟。
我紧张地看着,手心全是冷汗。大陈却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看着老板操作,还点评:“火不行啊老板,这得烤到什么时候?没吃饭啊?”
肉串很快好了,其实也就表面稍微变了变色。大陈接过,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他咀嚼的动作停住了,眼睛猛地睁大。
“我……操!”他含混不清地惊叹,然后开始疯狂地啃咬起来,那吃相,比我之前见过的那个年轻男人还要不堪,像饿了几百年的野兽。汁水从他嘴角流下来,他都顾不上擦。
“怎么样?没骗你吧?”我小声问,心里却越来越凉。
他根本没空理我,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两串,又伸手去拿摊上剩下的:“好吃!真他妈好吃!老板,再来!有多少要多少!”他掏出皮夹,抽出几张票子拍在摊车上,“快烤!”
瘦老板默默地继续烤着,一串,又一串。大陈就站在摊子旁边,吃一串,等下一串。
他完全沉浸在了那种极致的口腹之欲里,脸上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贪婪和狂喜的扭曲表情。他甚至忘了我的存在。
我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惨白的灯光下,一个沉默如尸体的摊主,一个饕餮般吞咽的食客。
周围的黑暗浓重得化不开,寂静里只有大陈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那么响亮,又那么令人不安。
他吃了多少串?我数不清了。直到摊子上所有的肉串都被他消灭殆尽。他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打着饱嗝,拍着肚子,满脸红光,眼神却有种异常的亢奋和空洞。
“爽!真他妈的爽!”他搂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满嘴都是那股浓郁的肉香,“老婆,以后天天给老子来买!听见没?天天来!”
他搂着我,脚步虚浮地往家走,一路上兴奋地喋喋不休,说这肉多么神奇,说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说他要介绍给他的哥们儿。
我任由他搂着,身体僵硬。回头看了一眼,巷口的白光已经消失了,重新被黑暗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回到家,大陈依旧处于一种异常的兴奋状态,毫无睡意,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说浑身是劲。
但到了第二天中午,他都没醒。我进去看他,他睡得很沉,打着鼾,脸色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灰败。
傍晚,他才醒来,抱着马桶吐得天翻地覆,说头痛欲裂。
之后几天,他迅速萎靡下去。对正常食物失去兴趣,整天喊着饿,却吃什么吐什么。
他变得暴躁易怒,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皮肤失去弹性。他开始念叨那个烧烤摊,眼神里冒出和那个年轻男人一样饥渴的绿光。
他逼问我摊子的具体位置,我支支吾吾。他自己半夜跑去那个巷口,但空手而归。他回来对我发脾气,说是我害了他,说那肉里有毒,我故意害他。
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甚至动手打了我。这个家,彻底变成了地狱。
而我,惊恐地发现,自从那晚之后,我对那个烧烤摊的渴望,竟然消失了。那种身不由己、整天混混沌沌、经不住诱惑的感觉消失了。
甚至一想到那肉香,就泛起恶心。我恢复了正常的饮食和作息,那些因为吃烤肉而带来的“好状态”也渐渐消退,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头脑也清醒了,仿佛,大陈替我承受了某种……代价。
大陈的情况越来越糟。他请了长期病假,整天蜷缩在家里,像一具正在枯萎的活尸。
他不再对我发脾气,大部分时间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或者昏睡。偶尔,他会用极其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我:“老婆,我再吃一次,就一次……求你了,帮我找找那个摊子……”
我清醒后不敢再去那个巷口,甚至绕道走。
关于那个凌晨三点出现的烧烤摊的零星传闻,开始在公司里、在小区邻居的窃窃私语里流传。
说法各异,有的说是卖“聪明肉”的,孩子吃了变聪明;有的说是卖“后悔药”的,能让人忘记烦恼。
但共同点是,都指向那个巷口,那个惨白的灯光,那个不说话的瘦老板,以及那令人无法抗拒的肉香。
也有人说,见过一些曾经光顾过的人,后来都变得很奇怪,要么突然消失了,要么就像大陈一样,一病不起。
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大陈死了。医生来的结论是器官衰竭,查不出具体原因,只说身体机能莫名地急速衰退,像被什么东西抽干了。
我没有太悲伤,反而有一种漫长的噩梦终于结束的解脱感。处理完丧事,我搬离了那个小区。
我安慰自己,他的死不是我的责任,我当时也是中毒了,迷迷糊糊、身不由己。
很久以后,有一次我路过那片街区,是白天。阳光很好,巷口人来人往,有个正常的小贩在卖水果。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仔细看那个角落。墙壁斑驳,地面有些污渍,但没有任何特别的痕迹。
我试图回忆那肉的具体味道,却发现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那种令人灵魂颤栗的满足感。以及大陈那晚站在惨白灯光下,疯狂吞咽的侧脸。
也许,那摊子卖的不是肉,是别的东西。用你拥有的、但你未必意识到的珍贵东西,去交换片刻虚幻的极乐。
而像我这样浅尝辄止的人,或许只是用一段糟糕的婚姻和一点健康,就侥幸赎了身。而像大陈那样大快朵颐的,付出了一切。
我再也没有在深夜独自出门。有时凌晨醒来,会下意识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我知道,在那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那团惨白的光晕一定又准时亮起了。它等待着下一个被欲望牵引的灵魂。
喜欢短篇鬼语集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短篇鬼语集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