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有句老话:“夜路走多了,总要遇见火把。”意思是常在夜间行走的人,迟早会遇到不干净的东西。
乡下人管那些游荡的鬼火叫“鬼点火把”,据说那是亡魂在夜间点燃的灯笼,为的是引诱活人跟从。
我的故乡藏在黔北连绵的大山褶皱里,山高林密,村落稀疏。一条条青石板路蜿蜒在群山之间,连接着散落的寨子。
这些路白天走起来惬意——两旁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春夏绿得滴油,秋天金黄耀眼。可一到夜晚,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刚满十六岁。暑假从县城中学回到村里,正赶上邻村讨亲办事放露天电影,放的是《黄飞鸿》。
我们几个半大小子约好了一起去看。那天傍晚,我胡乱吃了晚饭,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就要出门。
“早些回来,莫要走夜路。”母亲在灶屋门口叮嘱道,手里还拿着没摘完的青菜。
“晓得了,看完就回。”我应着,心里却笑她太过小心。我们这辈年轻人,早不信那些老辈人传下来的鬼怪故事了。
从我们村到放电影的邻村,要走七八里山路,一半是田埂小道,一半穿行在松林里。那晚月光很好,银辉洒在梯田的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田里的蛙声一阵接一阵,和着草丛里的虫鸣,倒像是为我们伴奏。
电影散场时已近午夜。同村的伙伴们有的早就回去了,有的打算在亲戚家借宿。我想起明天还要帮父亲下地干活,便决定独自回家。
“这么晚了,一个人走夜路不妥吧?”邻村的熟人问道。
“怕哪样,月亮明晃晃的,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我拍拍胸脯,借着电影带来的豪情,大步踏上了归途。
起初一段路,我哼着电影里的插曲,回想着一招一式的武打动作,走得轻松愉快。
月光将石板路照得发白,像一条银带缠绕在山间。路旁的竹林在微风里沙沙作响,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我并不觉得可怕,反倒有几分诗意。
走过田坝区,开始进入松林段。这里的树长得密,月光被茂密的松针切割得支离破碎,路上暗了许多。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点火光。
大约在百步开外,有一个火把在缓缓移动,火光稳定而柔和,不像普通的灯笼,更不像手电筒。火把离地约莫一人高,像是有人提着在走路。
我心里一喜,有同路人总是好的。便加快脚步想追上去。可奇怪的是,不管我走多快,那火把总保持着不变的距离。我慢下来,它似乎也慢下来。
“喂!前面的,等一等!”我喊道,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火把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飘移。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件事——我听不到任何脚步声。
山里夜静,若真有人在前头走路,跟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能听到些声响。可除了自然的夜声,我什么也听不到。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梁骨爬上来。
我停下脚步,火把也停了。它就悬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地燃烧着。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点光。它不是常见的橙黄色,而是一种偏青的白色,冷冰冰的,看着就让人发寒。
几分钟过去,火把还是一动不动。我心里发毛,不敢前进,可后退又要绕很远的路。这时我想起村里老人说过,若是夜路遇上怪事,最好躲到路边,等那东西先走。
我小心地翻过路旁的土坎,蹲在一棵大松树后面,偷偷观察那火把。就在这时,火把突然动了——它不是沿着路继续前进,而是径直向我飘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紧紧贴着树干,大气不敢出。火把飘到我刚才站的位置,停住了。它在空中悬浮着,缓缓转动,像是在寻找什么。借着那诡异的青光,我隐约看到火把下方并没有人提着它,它是自己在空中飘浮!
我的牙齿开始打颤,拼命咬住才没发出声音。那火把在原地停留了约莫一支烟的工夫,然后又沿着路向前飘去,恢复了之前的速度。
我瘫软在树根下,浑身被冷汗湿透。等火把走远了,我才颤巍巍地爬起身,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是继续走这条路,还是绕道而行?绕道要多走三个小时,而且那条路更偏僻。
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选择了原路。我远远地跟着那火把,保持安全距离,心想只要能看到它的光,就知道它在哪里,至少不会被它突然贴脸吓死。
就这样,我在后面悄悄跟着,那火把始终在我前方百步之遥,像一盏引路的灯。有几次它拐过弯道,从我的视线中暂时消失,我赶紧追上去,它总还在那里。
走着走着,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火把经过的路段,连虫鸣声都消失了。原本热闹的夏夜,在火把附近变得死一般寂静。
更让我心惊的是,我发现自己对这条路越来越陌生。
按理说,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不下百次,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该转弯,哪里有岔路口。可今晚,路两旁的景物变得陌生起来,仿佛我不是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想停下脚步,却发现双腿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迈动。那火把似乎有了一种诡异的吸引力,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它。我的意识清醒,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就在我惊恐万分时,火把突然离开了主路,拐进了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小径。我想喊停,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我的脚也跟着转向,踏上了那条陌生的小路。
这条路很窄,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灌木丛。火把的光变得更绿了,幽幽地照着前方。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荒废的坟地。
我认得这地方,这是村里的老坟山,埋的大多是清末民初的先人,平时很少有人来祭扫,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那火把我引到这里来做什么?
火把在坟场中央停了下来,悬在一座没有墓碑的荒坟上方。
这时,我看到了一生中最恐怖的景象:火把的光突然扩散开来,照亮了整个坟场,而我看到——每一个坟头上,都站着一个人形的黑影!
那些黑影静静地立在坟头,面向中央的火把,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我想跑,可脚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中央的火把开始变色,从青白色变成了血红色,把整个坟场映得如同浸在血海中。这时,坟头上的黑影们齐刷刷地转向我。我看不清它们的脸,但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极度的恐惧让我爆发出一股力量,我猛地转身,拔腿就跑。
可无论我怎么跑,总是在坟场里打转,像是遇到了鬼打墙。那血红的火把始终在中央,黑影们静默地注视着我这个闯入者。
我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意识到这样乱跑是没用的。想起老人说,遇到鬼打墙要反着来,我便闭上眼睛,完全凭感觉向后倒着走。
说来也怪,这样一走,虽然不断被草根石块绊倒,但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变化。当我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主路上,远处村子的灯火依稀可见。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一头栽进院门,把起夜的父亲吓了一跳。
我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讲述了经历。父亲点起烟锅,沉默地听我说完,然后去灶房抓了把米,撒在我身上,又用艾草在我周围熏了熏。
“你遇上的是‘引路火’,”第二天,父亲带我去见了村里最年长的赵老太公,老人听后缓缓说道,“那不是一般的鬼火,是有些横死之人点的灯笼,专门找替身。”
赵老太公快九十了,满脸皱纹如同老树皮。他让我详细描述了火把的颜色、行为和最后变红的地点。
“青白色,会等人,引到老坟山变成红色...”老太公喃喃道,“这像几十年前被土匪害死的陈货郎。他死的那晚,就是提着灯笼从邻村回来,在路上被劫道的杀了,尸体直到第七天才在老坟山找到。”
“那为什么我会看到那么多黑影?”我声音颤抖地问。
“坟场里的,都是等投胎的孤魂野鬼。”老太公叹了口气,“引路火找到替身,它们也能跟着超生。你小子命大,居然能逃出来。”
后来我再也不敢走夜路了,即使白天走,也会在身上带一包盐和一枚铁钉,据说这两样东西能防邪祟。
而村里人得知我的经历后,夜晚出行的人基本没有了,即便有事外出,也会尽量在子时前赶回。
多年后,我离开家乡到省城读书工作,成了城里人。但那段经历如同烙印,深深留在记忆里。每逢回乡,我总会在黄昏前赶到,绝不拖到天黑。
去年清明,我回去扫墓,特意在白天去了一趟老坟山。我在坟场边缘,靠近当年火把消失的地方,发现了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残破石碑,上面模糊刻着“陈公讳明远之墓”,立碑时间是民国十一年。
我买了香烛纸钱,在碑前祭拜了一番,不管那晚我遇到的是不是这位陈货郎,都希望他能安息。
下山时已是傍晚,夕阳给梯田镀上一层金红色。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香味。有牧童赶着牛群归来,牛铃叮当作响。这安宁的乡村景象,与我记忆中的恐怖夜晚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忽然明白,乡村的神秘不仅在于它的秀美风光和淳朴民情,也存在于这些口耳相传的诡异故事中。它们如同山间的雾气,看似虚无缥缈,却深深渗透在乡土生活的肌理里,警示着人们对自然和未知保持敬畏。
那一盏诡异的夜路火把,照见的不仅是鬼神的虚妄,更是人心的恐惧。而真正的恐怖,或许不在于黑暗中有什么,而在于我们对自己内心的未知——当理性被黑暗吞噬时,谁又能保证自己手中的火把,不会成为下一个迷途者眼中的鬼点火把呢?
山路依旧蜿蜒,故事代代相传。每一个走过夜路的人,都成了这乡土记忆的一部分,携带着一丝对黑暗的敬畏,继续前行在人生的归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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