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天,李文亮开着那辆破面包车,带着媳妇王先翠回她川北的老家上坟。天色擦黑时,车子颠簸着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坑洼不平的土路。
“龟儿子,这路啥时候能修修,老子的车底盘都要刮烂咯!”李文亮扶着方向盘骂了一句,顺手摸了把先翠的大腿。
王先翠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开你的车!摸啥子摸!清明时节,稳当点!忘了妈咋交代的了?”
“交代个锤子!不就是天黑前赶到,莫在野地里乱看乱说嘛。”李文亮不以为然,又瞥了眼媳妇紧绷的侧脸,嘿嘿一笑,“咋了?怕你那个死鬼老爹出来找你?”
“滚你妈的!嘴上没个把门的!”王先翠猛地扭过头,眼神里带着惊慌和怒意,“你再乱讲,今晚自己睡堂屋!”
李文亮见她真急了,这才讪讪闭嘴。他也觉得这山路今晚格外瘆人,车灯像两把虚弱的手电筒,光柱劈不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反而被吞噬得只剩一圈昏黄。竹林深处,仿佛总有影子一闪而过。
总算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墨蓝色的天空,像一只干枯的鬼手。树下似乎站着个人,影影绰绰的。
“咦?那是不是张老汉?”李文亮眯起眼,减慢了车速。
王先翠探头望去,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地面卷起的几片落叶。“哪儿有人?你眼花了吧?”
李文亮再定睛一看,树下果然啥也没有。“怪了,明明看到个黑影……”他嘟囔着,心里有点发毛。
村子静得出奇,才晚上七点多,家家户户却都门窗紧闭,连狗叫都听不见一声。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们把车停在老屋院坝里,王先翠的母亲周婆早已等在门口,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咋个才到?天都黑透了!”周婆一把拉过女儿,又警惕地看了看女婿身后黑漆漆的夜路,急促地说,“快进屋,赶紧的!”
老屋是几十年的土坯房,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香火气。堂屋正中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简单的祭品:一把艾草,几个冷馒头,一碟腊肉。墙壁上贴着褪色的天地君亲师牌位,角落里堆着些农具杂物。
晚饭吃得简单,气氛沉闷。周婆不止一次走到门口,撩开布帘子朝外张望,嘴里念念叨叨。李文亮觉得丈母娘今晚神经兮兮的,但入乡随俗,也没多问。
吃完饭,周婆郑重其事地叮嘱:“明天一早去上坟,记住咯,清明当天,太阳落山前必须回来。还有,夜里管他听到啥子动静,都莫要出门,莫要应声!尤其是你,文亮,嘴上有个忌讳!”
李文亮胡乱点头应着,心里却不屑一顾。农村老太婆,就是迷信。
夜里,李文亮和王先翠睡在靠西的厢房。屋子老旧,窗户糊的报纸破了个洞,夜风灌进来,凉飕飕的。远处不知名的虫子在叫,忽远忽近。
李文亮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开车累,晚上又被丈母娘的举动弄得心神不宁。他推了推旁边的王先翠:“喂,先翠,你妈说的忌讳,到底有啥讲究?怕成那个样子。”
王先翠也没睡踏实,低声道:“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清明前后,地气通阴,有些东西会出来游荡。特别是……特别是非正常死的,怨气重,容易找替身。”
“找替身?”李文亮来了兴趣,“你爹不就是……”
“你闭嘴!”王先翠猛地掐了他一把,声音发颤,“不许提!妈说了,今晚不能提那些!”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轻轻刮擦院坝里的土地,又像是很多脚在地上拖沓着走。
李文亮浑身汗毛倒竖,屏住呼吸细听。那声音慢吞吞的,由远及近,似乎在绕着屋子转圈。
“啥……啥子声音?”李文亮压低嗓子问。
王先翠吓得缩进他怀里,牙齿打颤:“不……不晓得……莫听,莫管……”
刮擦声持续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中间还夹杂着一种极轻微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哽咽的声音。李文亮心里发毛,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什么僵尸走路就是拖沓声,什么吊死鬼找替身会发出怪响。他悄悄支起身子,想从窗户纸的破洞朝外瞄。
月光很淡,院坝里灰蒙蒙的。他眯着眼,使劲看,好像看到几个模糊的黑影,贴着地面移动,形状怪异,根本不像人。其中一个黑影似乎停顿了一下,朝窗户这边“望”了过来。李文亮吓得一缩脖子,滚回床上,心砰砰直跳。
“看到啥了?”王先翠带着哭音问。
“没……没啥……”李文亮不敢说,紧紧搂住媳妇,“睡吧,可能是野猫或者黄鼠狼。”
话虽这么说,但那诡异的刮擦声和似有似无的啜泣声,断断续续闹腾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才彻底消失。李文亮和王先翠几乎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清明,天色阴沉。周婆的脸色比昨天更难看,眼窝深陷。她准备好香烛纸钱,带着女儿女婿往后山坟地走。路上遇到几个同样去上坟的村民,互相只是点点头,眼神躲闪,连招呼都打得匆忙。
坟山上雾气沼沼,一座座土坟静默地立着,墓碑上的字迹大多模糊不清。偶尔有乌鸦嘎嘎叫着飞过,更添荒凉。
王先翠父亲的坟在比较靠里的位置,周围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周婆默默地拔草,摆祭品,点香烛,烧纸钱。纸钱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雾气深处。
李文亮跟着磕头,心里却总觉得不自在,好像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他偷偷环视,除了坟包和荒草,什么也没有。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挥之不去。
烧完纸,周婆催促着赶紧下山。回到老屋,她才长长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忧虑却没散。整个下午,她都坐立不安,时不时看天,催着准备晚饭,好像生怕太阳落山。
晚饭后,天还没黑透,周婆就急急忙忙催他们洗漱,又把大门和窗户检查了好几遍,还用一把旧剪刀和几根红线挂在门楣上。
“妈,至于嘛?”李文亮看着丈母娘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说,“昨晚可能就是些畜生闹腾……”
“你懂个屁!”周婆突然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吓人,“今年不一样!你晓得啥子!闭嘴,天黑了,都莫出声了!”
李文亮被吼得一怔,不敢再言语。王先翠更是吓得脸煞白。
这一夜,比前一晚更难熬。天黑透后,外面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这种静,比任何声音都让人心慌。
约莫晚上九点多钟,那种声音又来了。这次更清晰,更密集,仿佛不止一个东西在外面。刮擦声,拖沓声,还夹杂着一种低沉的、像是很多人同时压抑着抽泣的呜咽声。那声音飘飘忽忽,绕着屋子,时而在东,时而在西。
李文亮和王先翠蜷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但那声音无孔不入,直往耳朵里钻。李文亮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像是泥土混着腐烂树叶的腥气,从窗户的破洞飘进来。
最吓人的是,他们隐约听到,那呜咽声中,似乎夹杂着极模糊的、呼唤名字的声音。听不真切,但感觉……感觉像是在叫“先翠”,又像是在叫“文亮”……
王先翠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捂住嘴。李文亮也头皮发麻,死死攥着拳头。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隔壁周婆的房间里,传来压低了的急促的念咒声,还有轻微的像是碗筷磕碰的声响。丈母娘果然也没睡,而且在做些什么。
外面的声音似乎被周婆的动静吸引,在他们的窗下停留了更久。那种被很多双眼睛隔着窗户纸盯着的感觉又来了,冰冷,黏腻。李文亮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像是鼻子的抽动声,就在窗户破洞外面。
这一夜,格外漫长。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那些诡异的声音和气息才如同潮水般退去。
天亮了,李文亮和王先翠顶着黑眼圈走出房门。周婆已经坐在堂屋,眼神疲惫,但神情轻松了不少。她看着惊魂未定的女儿女婿,叹了口气:“过去了……今年算是过去了。”
吃早饭时,在李文亮和王先翠的一再追问下,周婆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点缘由。原来,村里去年冬天冻死了一个老头,前年有个媳妇跟人跑了的,想不开投了井,都是横死。
按照老说法,这种死者怨气不散,头三年清明阴气最盛时容易“回来”,尤其是会找阳气弱或者时运低的人。周婆早知道今年不太平,所以格外紧张。
“那昨晚……那些声音……”王先翠声音还在抖。
周婆摇摇头,不肯细说:“莫问了,晓得多了不好。反正没进屋就没事。红线剪刀镇着,它们进不来。”
尽管周婆说得含糊,但李文亮心里却翻江倒海。他想起昨晚那清晰的刮擦拖沓声,那呜咽,那呼唤名字的模糊声音,还有窗户外面的抽气声……这一切,难道真是那些东西?可它们为什么好像认识他和先翠?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从外面回来,阳气有波动?
早饭后,李文亮借口抽烟,走到院坝里。阳光驱散了晨雾,照在湿漉漉的土地上。他下意识地走到昨晚感觉有东西停留的窗下。
泥土有点湿软,上面……上面似乎有一些凌乱的、浅浅的印子,不像脚印,倒像是……像是某种东西拖曳过的痕迹,纵横交错,根本无法分辨是什么留下的。李文亮盯着那些痕迹,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敢再多看,慌忙退回屋里。
当天,李文亮就借口城里工作忙,带着王先翠匆匆离开了村子。面包车开出村口,经过那棵老槐树时,李文亮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阳光下,老槐树依旧孤零零地立着,树下空无一物。
几天后,李文亮从一个在城里打工的远房表叔那里,偶然听到一个说法。表叔喝多了酒,闲聊时说,说老家有个讲究,清明夜里在外面游荡的,不光是新死的鬼。有些孤魂野鬼,或者生前有执念的,也会趁机出来。它们有时候不一定是恶意的,可能就是寂寞了,或者……想看看活着的亲人,甚至……想找个“熟人说说话”。尤其是一些生前关系复杂,或者死得不明不白的……
表叔的话没说完,就醉倒了。但李文亮却愣在了原地,浑身冰凉。他想起死因不明、在外面帮工时出了意外早早过世的老丈人。先翠很少提她爹,周婆更是讳莫如深。李文亮只隐约知道,老丈人死的时候,好像还挺年轻……
难道那天晚上,窗户外面的,不只是村里的横死鬼?那模糊的呼唤,那执着的停留……他不敢再往下想。
这件事过去后,李文亮每次清明回村,都要带上几个表兄弟。王先翠似乎也心有余悸。而且每年清明前后,李文亮总会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晚上睡觉也睡得不安稳。
那个川北的小村庄,依旧静静地躺在山坳里。夕阳西下时,炊烟袅袅,梯田如镜,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鸡鸣,一片静谧的田园风光。
但关于清明的禁忌,却一代代传了下来,而且,似乎又多了一条说不清、道不明、只在村民间窃窃私语的怪谈——千万别在清明夜里,仔细去听窗外的声音,尤其……是当那声音,好像认得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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