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三年初秋，建阳县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灵泉寺周围的山林依旧郁郁葱葱。寺前那片百亩良田，是当地有名的膏腴之地，而田中央凸起的土墩上，十余株参天巨木更是灵泉寺的标志——这些树木树干粗壮，需两三人合抱才能围住，枝繁叶茂，藤萝如虬龙般缠绕在枝干间，遮天蔽日。当地百姓敬畏这片树林，称其为“鬼魋”，说树中住着神明，每逢节气，都会带着酒肉、纸钱来土墩前祭祀，祈求平安，平日里连靠近都不敢，更别提砍伐了。
这片田与土墩，归建阳县抚干王田功所有。王田功出身官宦之家，性子素来刚愎自用，不信鬼神之说，只重实际利益。这年秋日，他家中火炉缺薪，眼看寒冬将至，他看着灵泉寺前土墩上的巨木，心中动了念头：“这十几棵大树，若是砍了做柴薪，足够家中烧用一冬，何必再花钱去买？”
次日一早，王田功便召集了家中的十几个田仆，指着土墩上的树林，下令道：“今日你们都随我去砍树，把那土墩上的树全砍了，拉回来做柴薪。”
田仆们一听，全都变了脸色，为首的老仆李伯连忙上前，颤声劝道：“大人，万万不可啊！那片树林是‘鬼魋’，百姓们都当神明供奉着，砍不得啊！若是触怒了神明，会遭报应的！”
其他田仆也纷纷附和：“是啊大人，我们小时候就听长辈说，谁要是动了‘鬼魋’的树，轻则生病，重则丢命，您可千万别犯糊涂啊！”
王田功本就没把“鬼魋”的说法放在眼里，见田仆们推诿，顿时怒了，眼睛一瞪，呵斥道：“什么鬼神？不过是百姓们编造的谣言！不过是几棵树罢了，哪来那么多讲究？今日这树，必须砍！谁要是敢不去，我就用家法重责！”
田仆们心中畏惧，可更怕王田功的家法——此前有仆役办事不力，被王田功杖打几十，卧床半个月才好。无奈之下，众人只能扛着斧头、锯子，不情不愿地跟着王田功往土墩走去。
刚靠近土墩，一股阴凉之气就扑面而来，即便在秋日的阳光下，也让人觉得脊背发凉。树叶间听不到鸟鸣，只有藤萝随风晃动的“沙沙”声，格外渗人。田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先上前。王田功见状，愈发恼怒，指着李伯骂道：“你是为首的，还不快去砍！”
李伯咬了咬牙，拿起斧头，走到最外侧的一棵巨木前，闭着眼砍了下去。“咚”的一声，斧头砍在树干上，可下一秒，众人都惊呆了——树干的伤口处，竟缓缓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树皮往下流，看起来与鲜血别无二致！
李伯吓得手一抖，斧头“哐当”掉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地退到王田功身边，声音发颤：“大、大人！真的流血了！这树真的有灵！我们不能再砍了！”
其他田仆也吓得脸色惨白，纷纷往后退，再也不敢靠近树林。王田功盯着树干上的“血”，心中也咯噔一下，但他不愿在仆役面前认怂，强装镇定地骂道：“慌什么！不过是老树皮里的汁液，颜色深了些，就被你们当成血了？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为了震慑众人，他随手拿起一根木棍，走到李伯面前，劈头盖脸就打，一边打一边骂：“让你们砍树，你们竟敢编造鬼神之说糊弄我！今天不教训你们，你们就不知道谁是主子！”他接连打了李伯和另一个稍有迟疑的田仆，两人疼得连声求饶，身上很快就起了淤青。
田仆们见王田功动了真怒，知道今日若是不砍树，定然难逃责罚。众人私下商议，与其被打，不如先按他的要求做，或许真如王田功所说，只是树汁而已。于是，他们凑钱买了些纸钱，在土墩前匆匆焚烧，又披散着头发——这是当地百姓向“鬼魋”赔罪的方式，口中念念有词：“并非我等有意冒犯，实在是王抚干下令，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神明恕罪。”
做完这些，田仆们才拿起斧头，重新走向巨木。每砍一斧，他们都会高声喊道：“是王抚干让我砍的，与我无关！”斧头落下，树干上依旧会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可田仆们不敢再停，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砍。
巨木虽粗，可架不住人多，十几个田仆轮流上阵，从清晨砍到日暮，终于将土墩上的十余棵巨木全部砍倒。他们又花了三天时间，将树干劈成柴薪，捆成一束束，总共装了三千多束，用牛车一趟趟拉回王田功家中，堆在后院的柴房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王田功看着满院的柴薪，心中十分得意，逢人便说：“什么‘鬼魋’？不过是些没用的老树，我砍了也没见有什么报应，可见那些都是骗人的。”可他没注意到，田仆们每次路过柴房，都会绕着走，脸上满是担忧。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王田功起初并未觉得异常，可渐渐的，他开始觉得后背发痒，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没当回事，可过了几天，发痒的地方竟肿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毒疽，红肿疼痛，碰都碰不得。
家人连忙请来了建阳县最好的郎中，郎中诊治后，摇着头说：“大人这是背疽，乃是邪气入体所致，寻常药物难以医治，只能靠汤药缓解疼痛，能不能好，全看天意。”
此后，王田功的背疽越来越严重，疼得他日夜难眠，精神也越来越恍惚。他时常躺在床上，胡言乱语，说自己看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穿着树叶做的衣服，拿着树枝，站在床边瞪着他，还说要找他报仇，让他偿还树木的性命。家人听了，吓得心惊胆战，知道这是“鬼魋”的祟物找上门来了，连忙带着纸钱、酒肉去灵泉寺前的土墩祭祀，祈求祟物饶过王田功，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又过了半个月，王田功的背疽溃烂，高烧不退，最终在痛苦中死去。可即便他死了，祟物也没有离去。他的家人时常在夜里听到屋内有“沙沙”的声响，像是藤萝晃动的声音，有时还会看到窗户纸上有黑影闪过，吓得家人不敢再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只能搬到亲戚家暂住。
村里的百姓听说了王田功的遭遇，都说这是他砍伐“鬼魋”树木的报应。有人提议：“要想让祟物平息，就得在土墩上重新种树，弥补之前的过错。”王田功的家人也无计可施，只能按照百姓的建议，买来十几棵小树苗，种在土墩上，又请了灵泉寺的僧人前来做法事，祈求神明原谅。
说来也奇，自从小树苗种下后，王田功家中的怪事就渐渐消失了。几年后，土墩上的小树苗长成了大树，枝繁叶茂，又恢复了往日“鬼魋”的模样，只是这次，再也没人敢打这些树木的主意。当地百姓依旧会在节气时来祭祀，而王田功因伐树遭报应的故事，也一代代流传了下来，成为建阳县百姓口中的警示——敬畏自然，不可肆意妄为，否则终将自食恶果。
多年后，灵泉寺的僧人在土墩旁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敬畏草木，方得安宁”八个字，来往的行人看到石碑，都会想起那个不信鬼神、最终遭祟而亡的王田功，心中多了几分对自然的敬畏。而土墩上的树林，也愈发葱郁，藤萝缠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往事，提醒着世人，万物有灵，不可轻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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