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砖，紧紧贴着顾长生的后背，汲取着他身上最后一丝因奔跑而产生的热量。
他像一道被墨汁浸染过的影子，蜷缩在两条巷道交汇处最深沉的黑暗里，连呼吸都仿佛已经停止。胸口那枚来自凰曦夜的凤纹玉佩，隔着衣物传来微弱的暖意，像是在这片肃杀的寒夜里，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信标。
就在数息之前，一队身着黑甲、手持镇魂铃的“净火使”刚刚从巷口走过。他们步伐整齐划一，金属靴底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咔、咔”的规律声响，那声音不像是在巡逻，更像是在为这座沦为猎场的皇城，敲响丧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到几乎凝固的气息。远处坊市的灯火早已熄灭，往日里彻夜喧嚣的皇都，此刻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而他，就是那个试图从棺材里爬出去的活人。
「整个皇城，都是我的牢笼。」
顾长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中那股因凰曦夜的温情而生出的暖流，已经被这无孔不入的危机感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追捕。从玄寂下达“净化”指令的那一刻起，这张由神殿与皇权阴影共同编织的大网，便已不存在任何侥幸的缝隙。
他身上穿着的，是一套从洛清寒秘密渠道得来的“鸦卫”夜行服，深黑色的劲装能最大程度地融入夜色。但这身伪装，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安全感。因为他能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那些他看不见的角落——高耸的暗哨塔楼、紧闭的阁楼窗后、甚至盘旋于阴云下的夜鸦眼中，死死地盯着这片城区。
突然，藏于袖中的一枚特制传音玉符，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与心跳同频的震动。
是洛清寒。
“东三街，‘观星楼’，鸦卫的暗哨总楼之一，避开。”
她的声音被法术处理过，听起来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像是一段被提前录制好的指令，简短，精准，却也透着一股遥远的关切。
顾长生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只狸猫，无声无息地从阴影中滑出，没有选择更宽阔的东三街，而是转身钻入了另一条更加狭窄、散发着水沟腐臭味的偏僻窄巷。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东三街尽头那座平日里供人赏月的“观星楼”顶层，一扇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一架造型奇特的、镜片上闪烁着幽幽灵光的望筒，缓缓扫过顾长生方才藏身的街角，在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停留了片刻，才不甘地移开。
……
皇城，地下，玄水司。
这里是负责调度皇城所有地下水网的中枢，此刻却被一群不速之客所占据。阴暗潮湿的大殿内，不再是水流的轰鸣，而是数十只渡鸦无声拍打翅膀的沉闷风声。
燕破就坐在这片黑暗的正中央，坐在一张由千年阴沉木打造的太师椅上。他没有看眼前那副巨大的、由灵力光线构成的皇城地下水道舆图，而是闭着双眼，仿佛在聆听着什么。
他的身前，一只体型格外神骏的渡鸦，双眼中闪烁着非同寻常的智慧光芒，正将它所看到的景象，通过神魂连接，直接投射进燕破的脑海。
“禀指挥使，目标在朱雀区丙七巷消失，‘观星楼’视野丢失。”一名鸦卫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地汇报。
燕破的眼皮动都未动，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弧度。
“消失？不。”他轻声说，仿佛在品味一道美味的佳肴，“他只是换了条更脏的老鼠洞。封锁朱雀区所有地下渠口，放出三号‘夜鸦’。”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吓人，充满了猎人锁定猎物时的残酷与兴奋。
“我要看看，这只没有‘原罪’，连业力追踪都对他无效的老鼠，到底能在这张网里，挣扎多久。”
“遵命！”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名鸦卫的身影瞬间融入阴影，消失不见。那只站在他身前的神骏渡鸦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振翅飞出，化作一道黑光，瞬间没入了大殿之外的夜色之中。
一场针对个人的、烈度堪比战争的围剿，在皇城的地上与地下，同时收紧了绞索。
另一边，顾长生正面临着今夜最棘手的一个难题。
他被堵住了一片由三条主干道合围的坊区内。洛清寒的传音符短暂地沉默了，这说明她也正在紧急分析新的情报，而在这之前，他必须靠自己。
想要离开这片区域，他必须穿过其中一条主干道。街道上，每隔三十步就有一队手持火把的镇魂卫队在来回巡视，火光将整条长街照得亮如白昼，任何试图穿越的黑影，都将无所遁形。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能感觉到包围圈正在不断缩小。
不能再等了！
顾长生深吸一口气，目光锁定在街对面一家名为“醉仙居”的酒楼。他计算着两队巡逻兵交错的瞬间，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一个只有不到两息时间的窗口。
就在他将玄气运至双腿，肌肉紧绷如弓弦，准备发动雷霆一击的瞬间——
叮——！
一声尖锐的镇魂铃声，毫无预兆地从他计划突袭的正前方，那家“醉仙居”的二楼窗口响彻！
陷阱！
顾长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的前路，后路，在这一瞬间，被那刺耳的铃音彻底钉死！数队镇魂卫闻声而动，正以惊人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顾长生做出了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决定。
他不退反进！
在所有人以为他会向后方唯一的退路——那片坊区深处逃窜时，他的身体却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不闪不避，悍然冲向了那家铃声大作的酒楼！
“他在那！”
“围起来！”
爆喝声四起，但顾长生的速度太快了。他脚尖在地面重重一点，身形拔地而起，没有选择去撞那坚固的正门，而是在半空中一个拧身，如同一只壁虎，双手扣住二楼窗沿的雕花，双臂猛然发力！
砰！
他整个人撞碎了木质的窗户，在一片木屑纷飞中，强行闯入了那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酒楼二层！
迎接他的，是两柄闪烁着森然寒光的长刀，以及一张由业力凝聚而成的大网！
“束手就擒！”
顾长生人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似乎已是避无可避。
然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他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在这里与敌人缠斗。
他强行在空中扭动腰腹，任由那两柄长刀在他肋下划开两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传来，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借着这两刀的推力，让自己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滚着砸向房间另一侧的后窗！
哗啦！
又是一声玻璃与窗格的碎裂声，他带着一身血迹，从后窗一跃而出，直接跳入了酒楼后方那条更加黑暗、堆满垃圾的巷道之中。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快到极致！
从他发动，到破窗，再到受伤，最后借力脱身，前后不过三息时间！
楼内埋伏的鸦卫和净火使完全没料到他会用这种惨烈的、以伤换路的方式强行破局，等他们反应过来冲到后窗时，顾长生早已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网络里。
“废物！”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咆哮，从带队的鸦卫小头目口中发出。
顾长生捂着流血的肋下，疯狂地在黑暗中穿行。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有些头晕，但他不敢停下。刚才那一下，太险了。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巡逻和搜捕，而是精准的、带有预判性的诱捕！
就在这时，洛清寒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凝重与急促。
“他们预判了你的路线。刚才那是诱捕！你现在所在的巷道，西侧出口三息后就会被封锁，从北面走，翻过‘万福当铺’的院墙，立刻！快！”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顾长生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混杂着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
预判。
洛清寒用了“预判”这个词。
他原以为自己那次以伤换路的突围，是一次急中生智的临场发挥，是一次漂亮的破局。
可现在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破局。
那只是在对方早已计算好的棋盘上，从一个死局，跳入了另一个死局。他每一次看似巧妙的脱身，每一次惊险的规避，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而握着刀柄的人，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表演，并缓缓收紧五指。
他的一举一动，他可能的选择，他性格里的冒险因子……似乎全都被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燕破”，计算得清清楚楚。
这种感觉，比面对成千上万的镇魂卫队，还要让人窒息。
那是一种你竭尽全力，却发现自己只是在按照敌人写好的剧本挣扎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燕破的鸦卫，如同一张笼罩了整个皇城上空的、无形的蛛网。而他，就是那只被蛛丝黏住的飞蛾。无论他如何振翅，都感觉自己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越缠越紧。
顾长生抬起头，透过巷道上方那一线狭窄的天空，看到的不是星辰，而是一片被乌云和阴影彻底吞噬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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