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皇城真正的黑暗,不在天上,而在地下。」
顾长生佝偻着身子,跟在一个沉默寡言的茶馆伙计身后,行走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由夯土和石砖砌成的狭窄地道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陈年普洱茶香、泥土腥气与水渠湿气的古怪味道,头顶每隔数十步才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身后那场席卷全城的追捕,仿佛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爆炸的火光,凄厉的警报,还有燕破那张无处不在的、由无数只夜鸦眼睛构成的天网,都被这厚重的土地隔绝在外。但那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却并未消散,反而化作了另一种更深沉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挤压而来。
肋下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的突围是何等惨烈。他付出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才从那张精心编织的蛛网上,撕开了一道微不足道的裂痕。
一道求生的裂痕。
他知道,这道裂痕还远远不够。燕破的失败只会让他变得更加疯狂,下一次张开的网,将会更加细密,更加致命。他需要盟友,需要一个能在这片地下黑暗中,为他点亮一盏灯,并告诉他网的节点在哪里的同路人。
凰曦夜给了他地址,给了他信物,给了他一个名字——白知行。
但她也提醒过他,逆火社是一团真正的火,既能带来光明,也可能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那伙计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每一个岔路口,用一种独特的、三长两短的节奏,用指关节叩击墙壁。黑暗中,便会传来同样节奏的回应,仿佛是这地下迷宫中,怪物的低沉心跳。
终于,伙计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脚步。他侧过身,让出位置,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神示意顾长生进去。
顾长生调整了一下呼吸,压下伤口传来的痛楚,将手按在了那枚藏于怀中、已经变得冰冷的信物上。那是一块黑沉沉的木牌,上面雕刻着一团燃烧的火焰,但火焰的右半边却被人为地削去,形成了一个残缺的烙印。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后的世界,豁然开朗。
与外面阴冷潮湿的地道不同,这里是一间宽敞的密室,温暖而干燥。数盏明亮的灯火将室内照得通明,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清雅的茶香,驱散了地下的所有霉腐之气。
房间的正中央,一张巨大的沙盘上,用精细的模型还原了整个皇城的布局,上面插着数十枚颜色各异的小旗,显然是一张动态的军情地图。而在沙盘旁的一张矮几前,正坐着两个人。
一人是个看起来三十余岁的文士,身着一袭朴素的青色布衣,面容儒雅,气质温和。他手中正拿着一卷书,看得入神,仿佛对外面的惊天变故毫无所觉。
另一人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英姿飒爽,眉宇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锐气。她正对着地图指指点点,低声说着什么,看到顾长生进来,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双明亮的眼睛瞬间锁定了他,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顾长生知道,那个看似无害的读书人,就是逆火社的真正领袖,“破薪者”的导师,白知行。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拿出那枚残缺的薪火信物,轻轻放在了门边的桌案上。
年轻女子,也就是谢灵均,立刻上前一步,拿起信物仔细端详,确认无误后,才对白知行微微点头。
直到此刻,白知行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顾长生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绪,却感觉到自己从踏入这间密室开始,从呼吸的频率到心跳的节奏,都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坐吧。”白知行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书卷气,“想必这一路,很辛苦。”
顾长生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身体依旧紧绷。他开门见山,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神殿的玄寂启动了‘净化’,目标是我,也包括你们。鸦卫和净火使已经封锁了全城,我想,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谢灵均在一旁冷哼一声:“我们的敌人,从来就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整个吃人的世道。阁下被追杀,只能说明你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与我们的目标,未必一致。”
她的言语像淬了火的钢针,充满了激进的试探。
白知行抬手,制止了谢灵均的下一句话。他没有立刻回应顾长生的提议,而是拿起桌上一套紫砂茶具,开始专注地烫杯、置茶、注水。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某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他此刻要做的,并非决定两个组织命运的重大决策,而仅仅是为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沏一壶解渴的茶。
热水注入壶中,嫩绿的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一缕清新的、带着微苦气息的茶雾袅袅升起。
密室内的气氛,随着他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变得愈发沉凝。顾长生能感觉到,谢灵均的目光如芒在背,而白知行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则隐藏着更加锐利的审视。
时间,在水汽蒸腾间被无限拉长。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武器,一种无声的拷问。它在消磨顾长生的耐心,也在观察他的定力。
终于,白知行将一杯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了顾长生面前。那茶香能静心凝神,显然是特制的“清心茶”。
“神殿的行动,早在意料之中。”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们是秩序的看门狗,任何可能动摇墙角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他们的疯狂撕咬。你,就是那阵最烈的风。”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穿过氤氲的茶雾,落在顾长生的脸上。
“我只是好奇,”他慢慢地说,“风,是没有根的。你来自界外,于此世并无牵挂。这薪柴宿命,这万民疾苦,于你而言,不过是异域的一场悲剧罢了。你为何要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卷入其中?”
这个问题,比谢灵均的直接质问要致命得多。它直指顾长生的动机,也是他们之间能否建立信任的根基。
顾长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那杯茶,入手微烫。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像是在看这个世界无数挣扎的生灵。
他想起了凰曦夜。想起了她在那间密室里,为他戴上玉佩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万年冰封下的温柔。想起了她说“你只需信我”时,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世界的承诺。
他并非没有根。
他的根,就在这个世界最高、也最孤独的地方。
顾长生抬起头,迎上白知行深邃的目光,没有解释自己的来历,也没有辩白自己的动机,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
“白先生可知,为何最上等的薪柴,总是最先被投入炉中?”
白知行目光一凝。
“因为它燃烧得最旺,能最大程度地延续炉火。”
“不错。”顾长生点了点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那微苦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竟带起一丝回甘,“可白先生有没有想过,当世间所有最优秀的薪柴,都被当作燃料焚烧殆尽之后……”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火种,又在何处存身?”
薪柴焚尽,火种何存?
这八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白知行和谢灵均的心上!
谢灵均脸上那副戒备而激进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猛地看向自己的导师,发现白知行那张始终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们“破薪者”,毕生的追求,就是打破这套以天才为薪柴,以万民为祭品的血腥法则。他们救人,他们抗争,他们认为薪柴宿命是错的。
可顾长生这句话,却站在了一个更高、也更宏大的视角。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薪柴本身的悲剧。
他看到了……炉火的熄灭,看到了整个文明的断绝!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反抗,而是一种对世界存续法则的终极拷问。
白知行死死地盯着顾长生,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他原以为顾长生只是一个被卷入风暴中心的、特殊的“变数”,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或许是第一个,真正看透了这场延续万古的悲剧,其背后那更加绝望的真相的人。
他不是风。
他可能是带来另一颗火种的人。
白知行深邃的目光停留在顾长生身上,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已经收起,在掌心被他无意识地攥紧。顾长生的出现,无疑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搅动了“逆火社”平静的布局,也让他看到了一个极其危险却又充满诱惑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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