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刺青”的玻璃门在身后合上,将店内那混合着消毒水、色料和旧木的独特气息短暂隔绝。普澜路的夜风带着通济桥下的水汽迎面吹来,让刚经历过清创剧痛、浑身被冷汗浸透的杜十四猛地打了个寒颤,虚弱的身体几乎站立不稳。
旁边的石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粗壮的手臂像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防止他直接瘫软在地。“企稳啊,废柴!”(站稳啊,废物!)他粗声粗气地低吼,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但那动作本身却透着一丝习以为常的粗暴关照。
杜十四咬紧牙关,借着这一挡之力勉强站稳。左手传来的阵阵抽痛和新敷药膏的清凉感交织在一起,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煎熬和获得的喘息之机。胃里空瘪得发疼,喉咙干得冒烟,对食物和水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过。
石龙不再多言,迈开沉重的步伐朝街口走去。杜十四深吸一口气,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踉跄地跟上。他那身破烂肮脏的衣服和虚弱狼狈的样子,与普澜路周边精致整洁的环境格格不入,引得零星几个晚归的路人投来诧异或避之不及的目光。杜十四下意识地低下头,将包扎好的左手更深地藏进袖子里,一种熟悉的屈辱感爬上心头,但很快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了下去。
石龙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或者说早已习惯。他拐进与普澜路垂直的一条稍窄的巷子,这里的烟火气瞬间浓郁起来。各种小吃摊位的灯光混杂在一起,炒锅的镬气、炖汤的香气、烤串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嘈杂的人声和食物下锅的刺啦声构成了一曲活色生香的夜宵交响曲。
最终,石龙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粥铺前停下。铺面不大,门口摆着几套简单的折叠桌椅,坐着三三两两的食客。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正麻利地搅动着咕嘟冒泡的巨大粥锅。
“龙哥,今晚咁得闲啊?(龙哥,今晚怎么这么有空?)”老板显然认识石龙,笑着打招呼,目光在杜十四身上好奇地停留了一瞬,但很快移开,透着生意人的圆滑。
“唔好理咁多,整碗大嘅及第粥,加多条油炸鬼。”(别问那么多,来碗大的及第粥,加根油条。)石龙挥挥手,自顾自地在最靠里的一张空桌旁坐下,庞大的身躯让塑料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示意杜十四坐在对面。
杜十四迟疑地坐下,身体僵硬。桌上残留的油渍和一次性筷子包装袋让他无所适从。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老板舀粥的动作吸引。那浓稠雪白的米粥,里面翻滚着猪肝、猪肠、肉丸等食材,散发出无比诱人的热量和香气。他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石龙斜睨了他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响。
很快,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和一根金黄酥脆的油条被端了上来,放在杜十四面前。白色的粥米、褐色的内脏、绿色的葱花,构成一幅让他头晕目眩的丰盛画面。
“食啦,唔通等我喂你啊?”(吃啊,难道等我喂你?)石龙粗声催促道,自己则摸出一包烟,叼出一根点上,眯着眼看着街景,烟雾模糊了他布满纹身的狰狞侧脸。
杜十四再也顾不上任何矜持与戒备,几乎是扑向那碗粥。他拿起勺子,因为左手不便和过度急切,右手颤抖得厉害,第一下甚至没舀起来。他干脆低下头,凑近碗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吸溜起来。
滚烫的粥滑过喉咙,烫得他舌尖发麻,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战栗的满足感!食物的温暖迅速从胃部扩散开,驱散着体内的寒意和虚弱。猪肝的嫩滑、肉丸的弹牙、米粥的醇厚……每一种味道都像一颗炸弹在他寡淡太久的味蕾上爆炸,近乎疼痛,却又酣畅淋漓!他吃得又快又急,好几次差点噎住,捶着胸口剧烈咳嗽,眼泪都呛了出来,却依旧不停下,仿佛要将过去几天所有的饥饿和绝望都一次性填补回来。
石龙在一旁看着,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眼神复杂。他见过饿死鬼,但眼前这“细路仔”的吃相,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不像只是饿,倒像是从鬼门关爬回来后的第一口还阳饭。他手臂上那狰狞的盘蛇纹身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沉默地盘踞着。
杜十四风卷残云般喝完了一大碗粥,又抓起那根油条,拼命塞进嘴里。酥脆的油条被牙齿碾碎,发出咔嚓声响,浓郁的油香充斥口腔。直到最后一点食物下肚,他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瘫靠在塑料椅背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不再是冷汗,而是吃出来的热汗。
一种饱腹带来的、迟钝的暖意包裹着他,暂时压过了伤口的疼痛和内心的惶惑。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恍惚的不真实感。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烂尾楼里与死亡和蛆虫为伍,现在却坐在热闹的街边,吃了一顿热乎的饱饭。
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叫陈墨的男人。
他…到底是什么人?
“食饱未?”(吃饱没?)石龙掐灭了烟头,突兀地问道,打断了他的思绪。
杜十四猛地回神,警惕地看了石龙一眼,点了点头,低声道:“…饱了。谢谢。”
“唔使谢我,(不用谢我,)”石龙摆摆手,身体往前倾了倾,那双带着疤痕的眼睛盯着杜十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警告意味,“谢墨哥。我同你讲,细路仔,(我跟你说,小屁孩)”
他的目光扫过杜十四包扎的手和他那身破烂衣服,“墨哥心善,执你返唻,俾饭你食,系你嘅造化。”(墨哥心善,捡你回来,给你饭吃,是你的造化。)
“但系,(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冷硬,“‘天雷’有‘天雷’嘅规矩。唔该问嘅唔好问,唔该睇嘅唔好睇,唔该行嘅地方,死都好,行远啲!”(但是,‘天雷’有‘天雷’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去的地方,死都要死远点!)
他粗壮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杜十四,“唔好以为墨哥救你,你就可以喺度乱唻。惹出麻烦,唔使等仇家揾你,我第一个劏咗你!”(别以为墨哥救你,你就可以在这里乱来。惹出麻烦,不用等仇家找你,我第一个宰了你!)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杜十四刚刚获得的那一点点虚幻的暖意。威胁赤裸而直接,带着黑道人物特有的狠厉和不容置疑。
杜十四的心脏猛地缩紧,刚刚吃饱带来的松弛感瞬间消失无踪。他抬起头,对上石龙那双凶悍的眼睛。恐惧本能地窜起,但更深沉的,是一种被压制住的、不甘示弱的倔强。他没有避开视线,只是抿紧了嘴唇,那双经历过绝望和痛苦的眼睛里,沉默地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
石龙似乎对他的沉默还算满意,哼了一声,站起身,扔下几张钞票在桌上。“行啦,带你去瞓觉。”(走了,带你去睡觉。)
杜十四跟着站起来,饱腹感让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但心情却更加沉重。他看了一眼那间亮着暖灯的“天雷刺青”,又迅速收回目光。
陈墨的救助并非毫无代价。石龙的警告像一道无形的栅栏,将他圈定在一个狭窄而危险的区域里。
这顿饱饭,是恩赐,也是警示。
他跟着石龙高大的背影,重新融入佛山的夜色。前方的酒店或许能提供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个叫陈墨的男人,他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而自己,又该如何在这看似安全实则危机四伏的“庇护”下,找到一条活下去,甚至…爬上去的路?
夜风似乎变得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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