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这座刚刚因国库充盈而稍显松弛的金陵城，再次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清查田亩！试点淞江、荆州二府！
这道旨意背后的含义，每一个在官场沉浮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再是针对某个具体官员或某一项新政的争论，而是直指帝国统治的根基——土地与人口，是要动摇千百年来地方豪强、士绅阶层赖以生存的命脉！
朝会之后，暗流瞬间变得汹涌澎湃。无数道密信通过各种渠道，火速飞向淞江府和荆州府，内容无非是“早做准备”、“打点钦差”、“抹平账目”。
奉命牵头此事的户部尚书，短短几日间，府邸门槛几乎被各路说客踏破，收到的“土仪”堆积如山。这位老尚书愁得头发又白了几根，他知道这是个火山口，办好了得罪天下豪强，办不好皇帝立马就要他的脑袋。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位捅出这马蜂窝的林伯爷，能有什么“神仙手段”破局。
林奇对此早有预料。他并未急于派人南下，而是首先在格物学堂内，成立了一个名为“测绘统计司”的临时机构。他从学堂第二期学员中，挑选了二十名精通算学、几何、且家境相对贫寒、与地方利益牵扯较少的青年，由他亲自进行为期十天的紧急培训。
培训内容并非四书五经，而是：
简易平板测量仪的使用方法（他让将作监赶制了一批）。
勾股定理、相似三角形原理在实际土地测量中的应用。
标准面积单位的换算与统一。
数据记录、复核、汇总的标准化表格。
甚至还有如何识别常见的地契造假手法、如何通过粮产反推田亩数等“盘外招”。
他要打造的，是一支超越时代、只认数据、不认人情的“技术官僚”先锋队。
十天后，一支由户部侍郎（尚书心腹，名为牵头实为观望）、都察院御史（负责监督与弹劾）、锦衣卫精干（负责安保与震慑）以及格物学堂测绘小组组成的联合调查队，悄然离开金陵，分赴淞江、荆州。
调查队抵达淞江府的首日，便遭遇了预料之中的软抵抗。知府率领大小官员出城十里迎接，场面隆重，宴席奢华，言辞恳切，表态坚决支持朝廷新政，但一提到实地勘测账目，便各种推诿拖延，言称“账目繁多，库房老旧，整理需时”、“秋收在即，农事繁忙，恐惊扰百姓”、“本地乡绅闻听天使到来，皆欲设宴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为首的户部侍郎本就心存犹豫，见状便想顺水推舟，先“调研”几日再说。
然而，林奇派来的那位年轻的测绘小组组长——名为陈平的青年，却异常强硬。他拿着朱元璋的旨意和林奇的手令，直接拒绝了所有宴请，坚持立刻开展工作，并且兵分两路：一路由御史和户部官员去府衙核对鱼鳞册（土地册）和黄册（户口册）；另一路由他亲自带领，携带测量工具，直接下乡，进行实地抽样测量！
这一举动，打乱了地方官的所有节奏。
淞江府，华亭县，最大的地主刘员外家的田庄外。陈平带着几名学员，无视庄丁的阻拦，开始架设测量仪器。
刘员外闻讯急匆匆赶来，脸上堆笑，身后跟着满脸横肉的管家和一群家丁。
“几位上官，这是做什么？小的这田亩都是在县衙登记在册，纳粮从未短缺，何劳上官亲自复勘？”刘员外说着，暗中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捧上一盘银锭。
陈平看都没看那银锭，声音平静：“奉旨办事，复核田亩，请刘员外行个方便。”说完，便指挥学员开始测量。
刘员外脸色一变，笑容冷了下来：“上官，这恐怕不合规矩吧？惊扰了田地，影响了收成，这责任谁负？再说，这田亩形状不规则，高低起伏，你们这般能量得准？”
他这话带着挑衅和轻视，认定这群年轻人根本不懂实际测量，最后还不是要依赖官府那本可以操作的鱼鳞册？
陈平也不废话，直接让学员操作。他们利用标杆、测绳和简易平板仪，通过构造相似三角形，很快便计算出了一块极不规则坡地的实际面积。
“此坡地，鱼鳞册记录为十五亩三分。”陈平看着测量结果，报出数据，“然经实测，其实际面积为二十一亩五分！误差近六亩二分！”
刘员外脸色瞬间煞白，强辩道：“胡说！定然是你们量错了！这田历来就是十五亩三！”
“员外若不信，可自行找人复测。”陈平语气冰冷，“或者，我们可在此田四角打下木桩标记，待秋收之时，派人看守，看此田最终产出之粮，是按十五亩三算，还是按二十一亩五算？看看产出能否对得上册上所记亩数？”
这一下直接击中了要害！田亩可以隐瞒，但粮食产出是大致有数的！只要严查粮产，隐田必然暴露！
刘员外冷汗下来了，他没想到这群年轻人如此厉害且强硬。
就在这时，去核对账目的另一路人也传来了消息：华亭县近十年的田赋记录与粮仓入库记录严重不符，存在大量“阴阳账册”！且县衙黄册登记丁口数与实际村落规模明显对不上，隐户现象严重！
人证物证，在科学测量和数据交叉比对面前，迅速被撕开了口子！
消息传回淞江府衙，知府吓得面无人色。他想动用关系施压，却发现那位同来的锦衣卫百户，正冷冷地盯着他，手按在绣春刀上。而都察院御史，已经开始奋笔疾书，准备弹劾奏章了。
技术碾压+武力威慑+司法监督，林奇打造的这个“铁三角”调查模式，开始发挥出惊人的威力。
类似的情况，在荆州府也在同步上演。地方豪强试图组织宗族势力阻挠测量，却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镇压下去，为首者直接被锁拿。任何试图在数据上做手脚、蒙混过关的行为，在格物学堂学员那套标准化的测量和核算方法面前，都无所遁形。
仅仅一个月，试点清查便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淞江府初步清查出的隐田，高达在册田亩的两成！隐户更是惊人！
荆州府情况稍好，但隐田也超过一成半！
追缴的历年欠赋及罚金，便是一个天文数字！更别提以后每年增加的稳定税收！
两份沉甸甸的、数据详实的试点报告，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上。
乾清宫内，朱元璋看着报告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兴奋得两眼放光！
“好！好一个林奇！好一个科学测绘！好一个数据比对！”他猛地一拍桌子，“这帮蛀虫！硕鼠！竟敢如此欺瞒咱！吸咱大明的血！”
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库！
“陛下，”林奇适时进言，“试点成果已然证明，清丈田亩、核查丁口，并非难事，利远大于弊。然，若想全国推行，需有长效之策。臣建议，于户部下增设‘清丈司’，专司天下田亩丁口核查之事，培养专业测绘统计人才，制定统一标准，定期复核，使隐田隐户无所遁形，国库岁入方能长久稳固。”
“准！立刻去办！”朱元璋毫不犹豫，“就由你兼领这第一任清丈司郎中！所需人手，从你的格物学堂里挑！咱要让这天下田亩，每一寸都清清楚楚！”
圣旨一下，清丈司挂牌成立。林奇的权力和影响力，再次急剧膨胀，真正触及到了帝国最核心的财政命脉。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地方上的豪强士绅们，不再是暗中抵制，而是陷入了真正的恐慌。他们意识到，这一次，朝廷不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动真格的了！来的不再是容易被收买的传统税吏，而是油盐不进、只认死数据的“技术官僚”！
金陵城中，某些深宅大院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可怕。
一场针对林奇的、更加隐秘、更加恶毒的阴谋，在极度的恐惧和怨恨中，加速酝酿。他们无法在朝堂上击败他，无法在技术上超越他，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从肉体上消灭他。
而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所有失败的教训，计划更加周密，手段更加诡异，甚至……可能借助超自然的力量来掩人耳目。
林奇站在新挂牌的清丈司衙门内，看着墙上挂着的大明疆域图，目光深邃。
他知道，丈量天下的脚步已经迈出，再无回头路。
脚下的土地，既是帝国的根基，也可能是埋葬他的坟墓。
下一场的风暴，将不再是数据和朝堂的博弈。
而是你死我活的生存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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