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深夜离去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靖王府上空,也让萧景珩本就纷乱的心绪,更添一层阴霾。
接下来的两日,他称病未朝,亦未处理任何政务。王府大门紧闭,谢绝了一切访客,连每日送入的文书,也原封不动地堆在书房外间,积了薄薄一层灰。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静”,却无法带来内心的“宁”。
萧景珩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或是躺在榻上,目光空茫地望着某处。外人看来,他是在静养,唯有守在他身边的苏明月知道,他内心的风暴从未停歇。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新帝那句“朕如失一臂”的恳切哀求,回放着朝臣们或期待或审视的目光,回放着萧家祠堂里那些刻着“忠君护国”的牌位。责任与忠诚,如同与生俱来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
可每当这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他拖入深渊时,另一幅画面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儿子慕辰抓着他的奏折,用纯净无垢的眼睛看着他,问:“爹爹,他们在吵架吗?” 以及,他依偎在自己怀里,担忧地碰触冰凉茶杯时,那句直击心底的:“爹爹……病了……”
孩子的世界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锋利,轻易地剥开了权力外衣下,那疲惫、挣扎、甚至有些荒诞的内核。
苏明月将他的挣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没有再多劝说什么,只是每日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陪着他沉默,或是抱着咿呀学语的念晚,让女儿天真烂漫的笑语,短暂地驱散室内的沉闷。
直到这日午后,萧景珩又一次从浑噩的浅眠中惊醒,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眼底布满了血丝。他怔怔地看着坐在床边绣着小儿衣物的苏明月,阳光透过窗纱,在她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却掩不住她眉宇间那缕因魂伤未愈而残留的脆弱。
一股巨大的恐慌与心痛,猝然攫住了他。
他差点就失去了她。在那场惊天阴谋中,他眼睁睁看着她的魂魄几乎消散,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至今想起,仍让他心胆俱裂。
而他自己,此刻亦是一只脚踏在鬼门关内,靠着药物和意志强撑着一口气。
他们夫妻二人,皆已是千疮百孔。
“明月……”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苏明月抬起头,放下手中的针线,关切地望过来:“醒了?可是又梦魇了?”她自然地伸手,用手背拭去他额角的冷汗。
萧景珩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那微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他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迷茫与痛苦:“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闭了闭眼,仿佛要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理清:“先帝托付,景宸依赖,朝局不稳……这一切,都像是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缚住。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苏明月反手握住他微颤的手指,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轻声问:“景珩,你还记得,我们刚成婚不久时吗?”
萧景珩微微一怔。
苏明月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数年前:“那时,你刚在北疆立下大功,凯旋回朝,圣眷正浓。先帝倚重,百官巴结,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可你每次从宫中或是兵部回来,眉宇间总是带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厌倦。”
“我记得有一次,你深夜回府,带着一身酒气,却不是在宴会上畅饮,而是独自一人在书房喝闷酒。我进去时,你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对我说:‘明月,有时候我觉得,这京城就像一个巨大的黄金鸟笼,看似华美尊贵,实则步步惊心,连呼吸都不自由。’”
萧景珩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段被权力旋涡裹挟、身不由己的岁月,随着她的话语,清晰地浮现眼前。是的,厌倦。那种深陷泥潭,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双手推着,不得不去争、去斗、去算计的深深的厌倦。
“后来,”苏明月继续道,声音柔和却带着力量,“我开了‘明月斋’,你表面上不说,却默许着,甚至暗中替我摆平了不少麻烦。再后来,四海商行建立,我们的人走出京城,遍布大江南北。我看着商行的版图一点点扩大,看着那些账册上记录的不再仅仅是金银,还有各地风物、民生百态,还有……我们的人凭借自己的能力,一点点构筑起的,不受太多权贵掣肘的天地。”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灼灼地看向他:“景珩,你告诉我,当你收到来自江南分行汇报新茶上市的欣喜,当你听闻西北商队打通西域商路的艰辛与成就,当你看到我们借助商行网络,帮助边境流民安置,或者仅仅是……知道在某个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有我们的人在那里,自由地呼吸、经营、生活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感觉?
萧景珩愣住了。
不同于批阅奏折时那种权衡利弊的沉重,不同于朝堂争辩时那种勾心斗角的疲惫,也不同于战场上那种生死一线的惨烈。
那是一种……更为广阔,更为轻盈,带着一丝探索未知的新奇,甚至是一点点……隐秘的成就感。
那感觉,像是被困在四四方方庭院里的人,突然推开了一扇窗,看到了外面无垠的、充满生机的原野。风是自由的,空气是清新的。
苏明月松开他的手,起身走到书案旁。她没有去碰那些堆积的政务文书,而是从书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取出一卷用上好羊皮精心绘制的地图。
她将地图在萧景珩面前的空地上缓缓铺开。
这不是大胤的疆域图,而是一幅更为详尽的、标记着山川河流、城镇驿路,以及无数个用朱笔细细勾勒出的印记的——四海商行版图。
从京城到江南,从东海之滨到西域戈壁,甚至在一些边境线外,狄戎、西凉等地,也都零星散布着代表商队路线或合作据点的标记。
“你看,”苏明月蹲下身,手指轻柔地划过地图上那些密集的脉络,她的眼睛在发光,那是属于开拓者与创造者的光芒,“这才是我们亲手打下的‘天下’。”
“这里,”她的指尖点在南方的某个水乡小镇,“是我们的丝绸工坊,那里的女工靠着自己的手艺,能养活一家人,不再依附父兄。”
“这里,”她移到西北的一个边城,“是我们的药材集散地,收购来的草药,不仅能供应京城,还能平价卖给当地的牧民,缓解了他们的病痛。”
“还有这里,”她指向东海沿岸的一个港口,“我们的船队将从那里启航,探索更远的海域,带回异域的物产与见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与力量。这不是权力的版图,这是生机的版图,是自由的脉络,是他们夫妻二人,凭借智慧、勇气与超越这个时代的眼界,一点一滴编织出的梦想网络。
“景珩,”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庙堂之高,非你我久居之地。那里的‘天下’,是责任,是枷锁,是无数人觊觎却也时刻想将你拖入深渊的泥潭。而这里——”
她的手指再次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划过那一条条象征着沟通与交流的线路,一个个代表着活力与希望的据点。
“——这里,才是属于我们的‘江山’。它或许没有号令天下的权势,但它能让我们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能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能让我们守护想守护的人,也能真正为这世间,留下一些……属于我们自己的、干净的东西。”
萧景珩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那幅铺陈开来的商行版图上。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一直以来,他知道苏明月的商行做得很大,知道她很有能力,但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直观、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看似“不入流”的商业版图背后,所蕴含的磅礴生命力与无限可能。
它与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是如此不同。一个是在固有的框架内耗尽心力去维持平衡,甚至互相倾轧;另一个,则是在创造,在开拓,在打破壁垒,在连接更广阔的世界。
一边是冰冷的、束缚人心的枷锁。
一边是鲜活的、承载着自由与希望的翅膀。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向往仗剑天涯,踏遍山河。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的权谋之中,几乎忘记了天地之大?
他看着地图旁,妻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对权力的渴望,只有对未来的憧憬,对他们共同构筑的这片天地的热爱,以及……对他能挣脱枷锁,与她比翼双飞的深切期盼。
心中那坚固了数十年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所有的迷茫、挣扎、痛苦,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上地图上那片代表着江南水乡的绿色区域,然后,一点点移动,掠过山川,掠过河流,最终,紧紧握住了苏明月放在地图上的手。
他抬起头,看向她,眼底的阴霾与挣扎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浓雾,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坚定。
“我……”
他刚吐出一个字,门外突然传来墨尘刻意压低、却难掩急迫的声音:
“王爷,王妃!宫中急旨,陛下召王爷即刻入宫议事!传旨内侍已在正厅等候,言及北疆……有紧急军情呈报!”
就在萧景珩内心天秤彻底倾斜,即将做出追求自由的关键抉择时,北疆紧急军情与皇帝即刻召见,如同一声惊雷,再次将他和王府拖入了漩涡中心。
这突如其来的军情是真是假?是新帝的又一次施压手段,还是边境真的出了大事?
在“家”与“国”的终极考验面前,刚刚看清内心的萧景珩,将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
而苏明月那刚刚展翅的“自由之翼”,是否会被这现实的风暴再次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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