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名之晨
雪在卯时停了,却不下沉,浮在半空,像被谁用铜丝吊住。
旧京的更鼓敲到第五通,鼓皮忽然自裂,裂口处渗出乌黑水迹,顺着鼓楼飞檐滴在一名更夫脸上。更夫抬手去抹,抹下一整张“高昧”二字——字是反的,墨迹尚鲜,仿佛才从人嘴里掏出来。更夫不认得这名字,却认得这味道:井底泥拌龙涎髓,冷宫独有的腥甜。他尖叫一声,更槌坠地,砸碎了自己影子。
同一刻,皇城根下的死囚牢里,一个阉童正被提出号子。狱卒唤他“高昧”,他应了一声,声音像钝刀刮铜镜,没人听得见——因为“高昧”这名字已被昨夜那场“借影”仪式撕成两半,一半随水漂进黑水道,一半悬在梁上冒充二皇子高魇的饵。如今世上只剩最后一份“高昧”的合法户籍,锁在这阉童的喉结里:一枚铜钱大小的烙痕,印文“昧”,旧京内府十二年前手笔。
阮青囊蹲在牢房屋脊,手指蘸霜,在瓦上画了一个“□”。那是会幻门暗号,意为“偷名”。她袖口鼓风,吹出一缕魇线,线头系着半片人耳——昨夜从她自己左耳割下,耳廓背面纹着高昧的生辰。魇线垂到牢房气窗,耳片贴住阉童后颈,像一条听命的蜈蚣。阉童瞬间静止,瞳孔翻成灰白,呼吸却未停,只是被“接”走了。
“半炷香。”阮青囊对身后水道开口。
水道铁栅掀开,高昧浑身湿黑,爬上来,左臂内侧的血字已剥至肘弯,露出底下新字:
“非人勿近”。
他抬眼望向牢房屋脊,看见阮青囊的剪影,却叫不出她名字——他已无名字,声带像被雪塞住,只能发出风掠过刀背的嘶嘶。阮青囊抛下一具皮囊,薄如蝉翼,迎风鼓胀,套在高昧身上。皮囊五官与她一模一样,却空无一物,像一张未画脸孔的纸人。高昧钻进去,皮囊收口,颈后系一根魇线,线头攥在阮青囊指间。她轻轻一扯,纸人皮囊立刻贴肉收缩,骨节噼啪错位,片刻后,牢房屋脊站着两个“阮青囊”,一个真,一个假,假的那一个体内藏着高昧。
“名与影已调包,下去领人。”阮青囊把魇线缠在瓦当,自己翻身隐入晨雾。
高昧——如今披着阮青囊的皮——沿屋脊滑到死囚牢正门。狱卒们正围着阉童,发现犯人突然不再应答,有人举灯去照,灯火穿过阉童瞳孔,照出背后牢墙砖缝里一行血字:
“朕已非朕”。
众卒大骇,再抬头,只见“阮青囊”款步而来,青衣白袜,腰悬刑部拓印腰牌——那是杜无咎昨夜疯疯癫癫送她的,牌面血迹未干。
“此人我提走。”她出示手谕,纸上盖着刑部残印,印文却倒悬。狱卒们认得这女人是会幻门余孽,可手谕上的血味让他们想起先帝暴毙那夜,无人敢拦。
铁门洞开,阉童被推出。阮青囊——实则为高昧——伸指在他眉心一点,魇线缩回,耳片剥落,像一枚干枯槐豆。阉童软倒,被狱卒当成“高昧”重新拖回牢内,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高昧”已顶着别人的脸,大摇大摆迈出死囚牢。
门槛外,雪粉被风卷起,凝成一只无面人形,朝高昧躬身行礼,似在迎接新身份。高昧抬脚跨过,门槛下发出一声极轻的裂响——那是他旧名字的最后一节骨头,被踩碎了。
二 爬尸
东北七里,玄霄库外城。
高魇的尸体爬过最后一道雪棱,雪面留下一条鳞状血痕,像被巨犁翻过的盐田。尸体没有头颅,颈腔却嵌着一枚铜环,环上串着七片人牙,牙面各刻一字,合起来正是“高昧”——昨夜从梁上撕下的那半片名字,如今被血咒强行拼成钥匙,却缺最后一枚“心”字。
玄霄库外城门高十丈,门额本应有匾,却被整块凿空,形成一只黑瓮,瓮口正对爬行尸体。瓮壁内嵌三百六十块城砖拓片,杜无咎用人皮纸拓下的血字地图,在此拼成完整穹顶,只剩最底部一块空缺。空缺处形状古怪,像一枚倒置的耳廓。
高魇的尸体在门前停住,无头腔子发出婴儿啼哭,铜环震颤,七片人牙互相碰撞,却始终缺一声心跳。城门不开,瓮口反噬,一股黑风倒卷,把尸体掀翻三丈。雪地里,尸身碎成七截,每一截迅速长出新的手足,像蜈蚣的节肢,各自朝不同方向爬走——它们在找“心”,找那枚缺了的名字。
其中一截爬向旧京死囚牢,它嗅到门槛下被踩碎的骨末;另一截爬向水道,循着龙涎髓的余腥;第三截爬上屋脊,去找阮青囊割下的那只耳朵;其余四截,分别爬向皇城四角,去拔更鼓裂皮里藏着的反书名字。
黎明前,七截残尸在旧京中心的天桥底下重新聚首,合成一具更高大的无头身躯,胸腔里却空着一块,形状像少年心脏。它用指甲在雪地上刻下一行字:
“把心还我。”
字迹未干,已被晨风吹走,像从未存在。
三 缺砖
杜无咎抱着最后一块城砖,蜷缩在刑部废狱的炭灰堆里。
砖是青灰色,敲之如磬,表面却渗出淡红纹理,像人皮下的毛细血管。这块砖并非取自城墙,而是十二年前一名投井女子自溺的井壁——那口井就在冷宫偏苑,井壁砖缝常年被长发缠绕,砖心渐成发丝状。女子身份,旧档只记四字:“高氏,宫人。”
杜无咎用拓包蘸了人血,在砖面轻轻一拍,血纹立刻浮起,凝成一枚“心”字,字却缺最后一捺。他喃喃道:“少了一滴心头血。”
他忽然抬头,看见牢栅外站着两个“阮青囊”,一个青衣,一个纸人。青衣那个冲他伸出手:“把砖给我。”
杜无咎却把砖抱得更紧,嘿嘿傻笑:“缺的那一笔,得用皇子心头血补。”
纸人皮囊内,高昧的心猛地一紧,他意识到阮青囊的计划里还有最后一环:
——偷名之后,还要偷心。
不是 metaphor,是物理意义上掏出一颗心,去补全那块砖,去补全地图,去打开玄霄库。
而那颗心,只能来自“高昧”——无论真假。
纸人皮囊开始渗水,魇线控制不住,高昧的脸在阮青囊五官下急速显形,像墨鱼腹内翻出的骨白。杜无咎嗅到龙涎髓味,眼睛一亮,抡起城砖就砸向纸人胸口。
一声闷响,砖碎成两截,半截嵌进纸人胸腔,半截弹回杜无咎额头,血溅如注。
纸人踉跄后退,胸口却滴下银白黏液,那是高昧的血——龙涎髓与人血混合,竟在空气里凝成细小鳞刃,割断魇线。
阮青囊真身从暗处掠出,袖中抖出一根铜簪,直刺杜无咎咽喉,却在最后一刻停住——铜簪被一只从地底伸出的手抓住。
那只手披着雪,五指却是铜环,环上串着人牙,正是高魇残尸。
无头尸体破土而出,胸腔空洞正好卡住那块碎砖,砖得“心”血,最后一捺补齐。
轰——
刑部废狱地面下陷,三百六十五块拓片城砖的虚影自四方飞来,拼成一张完整人皮地图,地图中心,正是先帝那颗缺失的头颅轮廓。
地图成形瞬间,所有血字同时转向,指向同一个坐标:
“第七子心室”。
四 遗诏的遗诏
阮青囊拽起高昧,跃上残墙。
脚下,杜无咎被高魇尸体拖进地坑,惨叫与狂笑混作一处;空中,人皮地图越缩越小,最终化作一张朱红请帖,飘向皇城深处。
高昧撕开纸人皮囊,胸口赫然一道裂口,心脏在皮下狂跳,每跳一次,左臂血字便剥落一层,露出更深文字:
“七子皆祭,咒成之日,大胤复国——以魇为皇。”
阮青囊脸色第一次惨白,她认出那是会幻门真正的总咒,一直被误传为“遗诏”,实则是先帝与高魇共同写给自己的悼词。
她伸手按住高昧心口,声音发颤:“还有一个办法——”
高昧却先开口,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把我的心挖出来,你去开库,我去结束。”
阮青囊摇头,黑发瞬间灰白,魇术反噬已至。
高昧握住她手,指尖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
“逃。”
然后转身,沿残墙奔向皇城。
雪再次落下,却不再是雪,是漫天纸钱,每张纸钱上,都印着先帝的头像,而头像的嘴,被缝成一条直线,像一封永远无法宣读的遗诏。
阮青囊站在原地,掌心那个“逃”字,渐渐变成一张新的人皮纸,纸上空白,只等下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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