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白绢书 绣春刀哑
京师四月,柳絮比雪。
皇城东华门外,一骑黑衣人投匣之后,午门楼檐的铜铃竟无风自震,叮当作响,像千百只细小的鬼手在叩关。
当夜,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披衣而起,赤足踏入禁中雨道。
他手里攥着那枚生锈佛头钉,钉尖挑着空白绢片,在宫灯下照得透骨。
“无字处,才有千军万马……”
曹吉祥低低重复,嗓音像锈钉刮过铜镜。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
先皇还是太子时,曾在山海关外中伏,全军覆没,只带回一名瞎眼女俘,女俘怀里也揣着一张空白绢。
那绢,后来缝进了先皇的衮龙袍下摆,成了无人知晓的“御裹尸布”。
曹吉祥猛地转身,喝令:“召北镇抚司薛破奴!”
值房灯火骤亮,却报薛破奴已于三日前在通州驿站暴毙,死因:
“以右手自扼其喉,指骨尽碎,舌出三寸,似欲言而未能。”
曹吉祥沉默片刻,忽将佛头钉含入口中,以齿咬钉,竟生生掰下一截。
血顺着唇角滴在空白绢上,奇迹般洇出一枚小小字影——
“阙”。
字只存在一瞬,便又被绢丝吸尽,像从未出现。
曹吉祥却笑了:“原来如此……血写才现,水漂则隐。第七子,咱家陪你玩到底。”
他抬手,以钉尖在自己左臂刻下一行:
“星野未死,诏在海上。”
刻完,他以烛火烤封伤口,像给一道密折加封火漆。
殿外,柳絮飘进来,落在血字上,竟不再化。
二、山海新旗 鲛人抬舟
同一时刻,真正的沈星野正伏在万里外的黑潮尾。
三年时间,他把“归墟”赤焰凝出的百十座小火岛,连成一条暗礁链,自号“星野礁”。
礁上无花,却长一种赤茎海藻,折断后流出金红汁液,像融化的龙血。
沈星野以赤藻汁与鲸油熬漆,在乌木残舰重张的新帆上,绘出一面古怪的旗:
黑底、赤圈、无字。
旗下,聚着当年鬼市残卒、沿海流民、逃兵、倭国残寇,甚至还有一批“鲛人”——
他们其实是被朝廷屠岛时侥幸存活的采珠户,自幼潜水,肺活量惊人,被传成了“鲛”。
沈星野却当众宣布:
“无字之旗,不奉姓、不记国、不书年号;
凡能在此旗下潜水一炷香者,即为兄弟;
凡能在此旗下举帆一日夜者,即为姐妹;
凡敢在此旗下流血一滴者,血归大海,名归众口。”
群盗轰然应诺,声浪震得桅杆上栖息的海鸥四散。
入夜,乌木舰改名“无名”,沈星野却不再称“殿下”,只让众人唤他“礁主”。
他每晚必做一事:
以铜匣碎片为笔,蘸赤藻汁,在空白绢上写字。
写满一张,便投入火盆,看火舌将字句舔成赤龙,再随风散入夜空。
无人知他写什么,只远远看见他背影在火光里一抖一抖,像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朝堂对峙。
第七子的血诏,被他一页页烧,却越烧越厚,仿佛火里自有一座无形的碑,正被反复誊刻。
三、绣春刀南下 曹督公出海
曹吉祥动用了朝廷最后的“水师老底”——
原戍辽东海的“登莱船队”,因多年欠饷,只剩二十艘老船、三千老卒。
他以“缉拿叛王”为名,请得御批,却暗中在船舱底压满佛郎机炮与乌金火油。
更诡异的是,他带上了那袭“御裹尸布”——三十年前先皇带回的空白绢,如今缝成一面巨大的帆,悬于旗舰“吉祥号”主桅。
帆仍无字,却在日影下透出一枚若有若无的“阙”形血影。
曹吉祥披貂裘立于船头,手执一只小小铜匣——
正是沈星野当年刻下“星野”二字的山骨碎片,被朝廷密探掘回。
“礁主?”曹吉祥冷笑,“杂家叫你变成焦主。”
船队五月端午出海,一路却怪事连连:
每至午夜,御帆上便渗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甲板,聚成扭曲路线,竟与“星野礁”暗流图丝毫不差。
有校尉偷窥,见帆后似有一道白影,背对众兵,以指蘸血写字,写罢即被帆吸尽。
校尉翌日暴毙,死时双手抱帆,以齿咬穿自己喉咙。
曹吉祥闻报,只淡淡道:“帆渴,喂便是。”
于是每夜推一名“罪卒”至桅下,任血洒帆。
第七夜,帆终于不再吸血,却于无风中鼓满,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啸声。
登莱船队遂循血滴所指,直扑“星野礁”。
四、无字对无字 双帆夜战
六月十五,赤潮大汛。
“无名”舰与“吉祥号”在星野礁外二十里黑潮相遇。
双方皆挂无字帆,一黑一白,一赤一玄,像两面镜子对照。
沈星野立于“无名”艏楼,披那件已褪色的血衣,衣摆缺一目,仍猎猎如旗。
曹吉祥立于“吉祥”飞庐,手托佛头钉,钉尖挑着最后一滴未干的血。
二人相隔一箭之地,却无人先开口。
最终是曹吉祥扬声,嗓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沈氏余孽,还不跪受诏!”
沈星野回以大笑,笑罢,只轻轻一句:
“我非沈氏,何来余孽?”
曹吉祥似早料到此答,双臂一振,左右战船同时亮出佛郎机炮,黑压压炮口如蜂窝。
沈星野却抬手,以铜匣碎片为哨,吹出一声尖啸。
海面“咕嘟咕嘟”翻起赤泡,上百名“鲛人”自水下浮出,人人背负一根赤藻漆过的长竹——
竹内早被凿空,灌满赤藻油与火硝,外缠油布。
鲛人同时以火石点燃竹尾,水下火竟不熄,反借潮力,如百条赤龙,直撞登莱船队。
火竹触船即炸,乌金火油遇赤藻汁,爆起紫黑火柱,海水反成助燃剂。
曹吉祥的包围圈瞬间被撕开一道赤红裂口。
然而老太监面无表情,只将手中佛头钉高高抛起——
钉尖在空中划出一道血弧,落在御帆顶端。
白帆得血,忽然自桅顶裂成两半,一幅隐藏其内的真正血字诏书,赫然暴露:
“朕,沈承烈,留诏:
得无名帆者,即代天巡狩,可先斩后奏,天下无不可杀之人。”
曹吉祥以貂裘拭血,跪向北天,朗声唱名:
“奴婢曹吉祥,奉先皇遗命,斩沈氏假子沈星野!”
登莱残兵见诏,如梦初醒,不顾火势,掉头合围。
沈星野立于火海,忽觉天地寂静。
他伸手入怀,掏出三年来夜夜默写、仅剩最后一张的空白绢。
这一次,他不再以铜匣碎片,而是以掌心直摁火舌。
火灼掌肉,血涌如注,他却以掌为笔,在绢上重重按下一只血手印。
五指箕张,如怒海翻山。
沈星野高举血印绢,长啸:
“先皇杀我一次,今我再杀先皇一次!
无字诏书,今日有字——
字即:
我!”
他声音未落,血印绢忽然自行燃烧,火色竟呈青蓝,直冲御帆。
青火遇御帆,如父遇子,无声即融。
曹吉祥眼睁睁看着“先皇血诏”被青火舔成灰烬,灰烬又被海风卷成小小漩涡,一路飘回自己脚下。
老太监伸手欲抓,却只抓住一把冷灰。
他愣了一瞬,猛地喷出一口乌血,血中混着那半截佛头钉。
沈星野趁机跃下艏楼,单船直撞“吉祥号”腰肋。
两船相撞一瞬,他腾身而起,如一只燃火的血鸱,扑向曹吉祥。
绣春刀出鞘,却哑无声——
刀锋被青火包覆,火舌沿刀脊游走,像一条不肯出声的龙。
曹吉祥抬手欲挡,袖中却滑出一物——
竟是那枚铜匣碎片,上面还刻着沈星野当年自凿的“星野”二字。
碎片被青火一舔,字痕瞬间化成铁水,滴在曹吉祥手背,灼出焦烟。
老太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向后便倒。
沈星野一刀斩落,却于半空停住——
他看见曹吉祥身后,桅杆阴影里,站着一个披旧斗篷的孩子,约莫七八岁,面容与自己幼时一模一样。
孩子手里,也举着一面小小无字旗。
火光照出孩子脚下,并无影子。
沈星野心口一震,刀势偏开,只斩落曹吉祥一只左臂。
断臂落地,手中犹攥那把灰。
孩子却向沈星野深深一揖,转身走入火海,一步、两步,身影渐淡,最终与青火同燃,化作一缕白烟,升上夜空。
沈星野怔立,耳畔似又响起七弟当年的低笑:
“二哥,天下最毒,是‘给人选’……”
他忽仰天长哭,哭声中,两艘巨舰同时被火吞没。
登莱船队与星野礁众,皆纷纷跳海,各抱残木,再无攻杀。
火照夜空,亮如白昼,亮到无人敢直视。
五、火沉星野 万籁归无
次日黎明,黑潮退尽。
星野礁外,只余一片赤色浮油,油面漂着无数无字帆的碎片,像被撕碎的史书。
登莱船队与“无名”舰,皆已不见,连残骸也无。
鲛人、鬼卒、老军、新寇,或死或散,或抱木漂向不知名的小岛。
海面平静得像从未发生大战。
惟有一块铜匣残片,在浮油间载沉载浮,上面“星野”二字已被火熔得只剩半颗“日”。
远处,一只海鸥掠过,爪尖轻触残片,残片即沉入水下。
水下十丈,暗流卷着一艘半沉的小艇——
艇上无人,只摆着一件被火烧去一目的血衣,衣下压着最后一张折得方整的绢。
绢上,仍无字。
但绢中央,留着一个清晰的掌印,五指微张,像要抓住整个大海,又像要放开整个天下。
暗流推着小艇,一路向更深、更黑的海沟滑去。
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海,只有归墟。
归墟无声,像一张永远不合的口,等待所有不肯跪的名字,所有不肯死的火,所有不肯认命的人。
小艇最终消失在海沟深处,像一粒星,沉入永夜。
海面,日光正好,万顷如锡。
风过处,偶尔浮起一两点赤藻金汁,像是谁在遥远的水底,以火为笔,写下无人可见的——
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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