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未燃尽的纸灰,一片片贴在人脸上,带着微凉的腥甜。
伊芙琳摊开掌心,金色骨粉被风卷走,只剩一道极细的血痕,像地图上被抹去的国境线。
“他还活着。”她对着雾说,仿佛雾能替谁作答。
加拉哈德把短袖管扎进腰带,用牙咬住布头,勒紧伊芙琳的手腕。“再流半盏茶,你就先陪陛下长眠了。”
老骑士的声音哑得像锈钉刮过铁皮,却掩不住那一丝颤——方才棺盖合拢前的最后一瞥,他看见赛蒙的瞳孔里燃着两粒金色火核,与皇帝如出一辙。
“影子继承选择,”伊芙琳喃喃重复自己方才的话,忽而苦笑,“可要是影子也被火点着了,怎么办?”
无人回答。
身后幸存的三人:驯鹰者柯勒、秘术士姐妹阿蕾与阿莱,皆面色惨白。他们不知道,当龙眠井塌陷的一瞬,自己已被划入“余者皆生”的残册,而册页随时可能倒翻。
雾未散,地面先动了。
先是一声闷鼓似的跳动,来自地底;接着众人脚踝发麻,仿佛有巨兽在黑暗里翻身,骨骼刮擦岩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
“心跳。”阿蕾把耳朵贴在石上,“龙……不,是两颗心,在抢同一副胸腔。”
伊芙琳猛地起身,眼前一黑,几乎跌倒。她咬破舌尖,借疼痛逼自己清醒。“赛蒙在夺骨。”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以血为引、以骨为锁,把自己炼成“不死之钥”;而赛蒙被推进棺内的刹那,等于被强行塞进同一把锁里。
两把钥匙,只能留一把。
“帮他。”伊芙琳声音低得近乎哀求,却带着不容违抗的锋口,“把皇帝的心脏拖出来。”
柯勒解开肩上的乌木鹰笼,放出最后一只夜眼隼。那鸟通体灰白,仅在翼根生有一圈朱砂羽,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下去,把看见的东西带回来。”
夜眼隼振翅,却在井口上方盘旋三圈,突然尖啸一声,掉头扑向伊芙琳,利爪直取她渗血的手腕。
加拉哈德挥臂挡下,鸟爪撕烂残袖,在他旧伤处再添三道血沟。
“龙息污染了它。”阿莱轻声道,抬指划出一枚银火符,将隼焚成灰。灰烬落在井沿,竟蚀出蜂窝状的孔洞,像被强酸啃噬。
“连空气都在叛变。”柯勒哑声说,“我们下不去。”
伊芙琳却笑了,笑得比雾还冷。“那就让空气自己把心脏送上来。”
她拔出匕首,在地面刻下一行逆龙文——那是皇帝教她拟诏时,无意中泄露的禁咒:
“以子之血,偿父之骨;以父之名,夺子之心。”
血槽成形,她将自己腕上残血滴入沟壑。
地面再次鼓动,比先前更剧烈,像孕妇分娩时痉挛的腹壁。
下一息,井口喷出一道金黑交缠的风柱,风中裹挟着无数碎鳞与断发,还有一声似哭似笑的嘶吼——
“伊——芙——琳——”
那声音一半属于少年,一半属于帝王,像两条藤蔓绞成一股绳,绳结上渗着血。
风柱升至十丈,轰然炸开,化作漫天金雪。
雪落之处,岩石生出黑鳞,草木瞬间金属化,发出清脆的叮当。
在金雪最密处,悬着一枚跳动的器官——
心脏,却只有一半:左心室是常人的暗红,右心室却呈熔金状,表面覆满细小龙纹,像被镂空的战盔。
“皇帝的心……被撕开了。”阿蕾倒抽凉气。
伊芙琳却踏前一步,张开双臂,仿佛迎接一场迟到的加冕。
“赛蒙,听得到吗?”她高声道,“把另一半丢上来!”
回应她的,是井底更狂暴的震荡。
紧接着,一道瘦削身影被黑金火柱托举,缓缓升空——
赛蒙。
他赤裸的上半身布满裂痕,裂痕下不是血肉,而是熔铸的龙骨;心口处,另一半金色心脏正被肋骨死死钳住,却仍在挣扎跳动,像被囚的幼龙。
少年睁眼,虹膜已完全金化,只剩瞳孔最深处,还留着针尖那么大的一粒漆黑——
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属于“人”的最后一个坐标。
“伊芙琳,”他开口,声音带着双重回响,“我拽不动他……他长在我的骨头上。”
少女仰头,热泪混着金雪落在脸颊,烫出细小的烟。“那就把骨头折断。”
赛蒙微笑,笑意里带着少年特有的倔强与残忍。“好。”
他抬手,握住自己左侧肋骨,猛地一掰——
咔嚓!
骨裂声清脆,像一面玉鼓被敲碎。
金色心脏失去支撑,离体而出,化为一道流火,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皇帝的怒吼从井底升起,化作实质的黑雾,雾中探出无数金鳞手臂,要去抓回那颗心。
“柯勒!”伊芙琳厉喝。
驯鹰者早已张弓,箭镞以夜眼隼的骨灰淬炼,漆黑如盲夜。
嘣——
弦响,黑箭穿心而过。
半颗金色心脏在空中炸成千万片碎金,每一片都化作火鸦,四散哀鸣,最终熄灭于晨雾。
黑雾里的手臂同时枯萎,像被抽走水分的珊瑚,碎成尘沙,落回井内。
赛蒙失去支撑,从空中坠落。
伊芙琳冲上去,将他接个满怀。
少年胸口,断裂的肋骨处,新生的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颜色却不再是常人的红,而是一种温润的、月石般的乳白——
龙骨化被终止,取而代之的是“人”的底色。
他喘息着,把额头抵在她肩窝,轻声道:
“我听见父亲在哭……他骂我是逆子。”
伊芙琳抱紧他,像抱住一根刚从熔炉里抽出的剑胚,滚烫且脆弱。
“让皇帝去哭,”她贴着他耳廓,“从今往后,哭不再是他的权力。”
远处,雾散,朝阳完全升起。
断龙崖旧址,只剩一圈焦黑的大坑,像大地被剜去一块烂肉。
坑边,七人只剩五人。
秘术士姐妹中的阿莱,在金雪降临时,被一片鳞火击中,整个人瞬间化为铜雕,脸上还保留着伸手想护住姐姐的姿势。
柯勒用布裹住她冰冷的金属手指,声音沙哑:“她替我挡了火。”
阿蕾没有哭,只是把妹妹的铜身背在背上,像背一面镜子。“秘术士死在元素里,是回家。”
加拉哈德望着坑底,那里不再有龙吟,也不再有心跳,只剩一片死寂。
“我们赢了?”老骑士问,更像在问自己。
伊芙琳替赛蒙披上外袍,扣好最后一粒钮扣,那动作像在封存一件极易碎裂的瓷器。
“赢?”她抬眼,晨光落在瞳孔里,像两粒燃尽的炭,“不,我们只是把语言撕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井底,一半……”
她握住赛蒙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相贴——
少年左胸里,那枚仅剩一半的、暗红色的心脏,正稳稳跳动。
“一半在这里。”
赛蒙低声补充,声音轻得像怕惊扰谁:“从今往后,皇帝没有心,我有。”
风掠过焦坑,卷起最后一缕黑尘,像替旧朝合上帘幕。
伊芙琳转身,面向东方——
那里,王都的塔楼尚在晨雾里沉睡,钟声未响,鸦群未醒。
“走吧,”她说,“去敲钟,让全城听见——”
“新朝从一声心跳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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