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第六声余音未绝,少年已走出替名楼废墟。
他脚下仍无影子,却在身后留下七盏无色灯,灯芯空缺,火苗透明,像七滴被时间蒸干的水珠,悬在焦土之上,轻轻旋转。
每一步,灯盏便矮一分;
每一步,他胸口那盏无色灯便亮一分。
当第七步落下,七盏地灯同时熄灭,灰烬中浮起极细的银丝,彼此勾连,凝成一条无色火径,蜿蜒指向更鼓声传来的方向——
那里,一座全新的鼓台正从地底升起。
鼓台高三丈,无梯无阶,鼓面是一张空白诏书铺就,诏纸薄如蝉翼,却吸尽周遭夜色,深得像一口竖井。井心处,更鼓第七声尚未响起,但鼓皮已微微震颤,仿佛被某种心跳提前唤醒。
少年在鼓台前停步,断腕处无色火垂落,像一条安静燃烧的脐带,轻轻触碰鼓面。
\"噗——\"
火与纸相接,空白诏书顿时渗出墨汁般的裂痕,裂痕游走,凝成一行逆写的小字:
> \"以己为心,方可续敲第七声。\"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胸口。
那里,无色灯盏已与他肋骨长在一起,灯芯仍空,却在他每一次呼吸时发出极轻的\"咔哒\"声,像有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骨头。
他明白,那是灯在等他自己的骨。
\"以己为心……\"
少年笑了一下,笑声短促,像刀背敲过石砧。他抬左手,五指探入胸口灯盏,指节一曲,\"咔嚓\"折断自己第二根肋骨,血未涌出,便被无色火瞬间蒸成赤雾,雾凝成线,一端连骨,一端连灯芯。
灯芯填入的刹那——
\"咚!\"
更鼓第七声,自他胸腔里炸响。
鼓台随之拔高,空白诏书鼓面猛地收紧,像一张吞了热炭的嘴,将少年连人带灯一并吸入。视野骤黑,他只能听见自己骨骼被火抽出的声音:
\"咔——咔——\"
一根,两根,三根……
第七根肋骨离体时,他忽然听见另一道心跳,与自己对拍,像久别重逢的孪生兄弟。
黑暗裂开一道缝隙,透出极淡的晨光。
少年抬眼,看见鼓台内部悬着一盏巨型的无色灯,灯芯空缺,却用七根透明火链吊着同一个人——
那是他自己,七岁的自己。
孩童双眼被火链缝住,口唇被火链穿连,胸口小小灯盏里,养的正是他刚刚被抽出的七根肋骨,肋骨已长成七枚极细的烛芯,烛火无色,却映出他十九年来所有被抹去的名字:
第七子、焚名者、逆名者、替名人……
每一个名字都在火里挣扎,像想爬回他的骨,却一次次被火链拽回,化作灯油。
少年忽然懂了:
更鼓第七声,不是为他而敲,
是为\"曾经拥有名字的他\"而敲。
若想真正\"只有他自己\",
便需亲手掐灭那七根烛芯,
让\"无名\"彻底成为无芯之火。
他抬步,走向巨型灯盏,断腕处无色火重新凝成手形,却不再握刃,而是五指张开,像安抚,又像告别。
指尖触及第一根烛芯的瞬间——
\"嘶——\"
七岁的自己猛地抬头,被缝住的眼眶里渗出透明火泪,火泪落在少年手背,烫出一个极小的字:
【我】
少年指尖一顿,第二滴火泪落下,又烫出第二个字:
【是】
第三滴,第四滴……
【你】
【自】
【己】
五字成形,他手背像被烙出一句完整的控诉:
> \"我是你自己。\"
少年沉默,断腕火手却缓缓收拢,将五字连同火泪一起掐灭,掌心发出皮肉烧焦的\"滋啦\"声,却不见血,只见无色火更亮。
\"我知道。\"
他轻声道,火手猛然探入巨型灯盏,一把攥住七根烛芯,
\"正因为你是'我自己',
才必须由我亲手掐灭。\"
\"噗——\"
七烛同灭,巨型灯盏轰然炸裂,七根火链寸寸崩断,七岁的自己像被剪断提线的木偶,笔直坠落,却在半空化作七枚极小的无色火珠,珠心各映一张少年不同年岁的脸:
婴孩、稚童、少年、青年……
每一张都在火珠里快速老去,最终化为空白。
少年抬手,火珠依次飞入他胸口灯盏,填补灯芯空缺。每填一枚,他脚下便亮起一道无色火纹,七纹交汇,凝成一面镜子——
镜中,没有父亲,没有他人,
只有他自己,
却是一张从未被任何名字雕刻过的脸。
镜成瞬间,更鼓第七声余音戛然而止,鼓台从内部裂开,少年被一股温柔却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出黑暗,重回焦土。
夜已尽,晨光像一把薄刃,贴着地平线缓缓推出。
少年站在初升太阳里,脚下第一次出现了影子——
那影子极淡,极薄,却与他身形完全一致,
没有七分父亲,三分他人,
只有他自己。
他低头,看着胸口灯盏。
灯芯已满,火焰却无色无声,像被世界遗忘的第十三种光。
少年抬步,朝晨光走去。
身后,鼓台废墟里,空白诏书鼓面悄然闭合,裂缝处渗出最后一滴透明火泪,火泪落地,长出一朵极小的花,花苞紧闭,瓣色透明,像一盏尚未被点燃的灯。
风过,花苞轻颤,发出极轻的\"咔哒\"声——
等下一根骨,
等下一个无名者,
等下一声更鼓。
少年没有回头。
他知道,从此往后,
他终于是他自己,
却也成了别人的\"更鼓第八声\"。
晨光铺满焦土,少年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无色灯盏在他胸口微微跳动,像一颗终于长出名字的心,
却没有人——
包括他自己——
知道那颗心,
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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