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将至,天色却暗得像一口倒扣的锅。
皇城北面的御沟结了层薄冰,冰下暗涌的水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铁石。
我——第七子李雪桥——站在丹凤门残缺的垛口上,指尖仍残留着遗诏的朱墨。
那抹猩红被雪光一映,竟像一截不肯熄灭的火炭,烫得我指骨发疼。
“第二入”不是时辰,而是人。
父皇用血写下的暗语,只有我们七个兄弟看得懂:
“入”字拆开,是“人”两次。
——今夜要有第二颗人头落地,才算“落”完。
第一颗,是昨夜自刎的三哥李玄庭;
第二颗,父皇要我亲手取,且必须赶在日出前。
否则,暗布在七镇藩王军中的“倒黑之雪”就会提前卷京,整座长安将沦为削藩的祭坛,而非棋盘。
雪开始下了。
不是絮花,是粉屑,像磨碎的瓷,落在铁甲上发出极轻的“嗒嗒”声。
我身后,唯有两人:
——女侍阿伽,昔日父皇的影刃,如今是我的影子;
——老宦梁笙,手里提着一盏防风灯,灯罩上结了一圈冰凌,像给灯火戴了副镣铐。
再往后,三百死士隐在驰道两侧,披白罩袍,与雪色融为一体。
他们只认遗诏不认人,所以我必须把遗诏卷在左手,像握一柄随时会断的剑。
“殿下,时辰到了。”阿伽低声提醒。
她声音里有一种被雪擦过的锋利。
我点头,抬眼望向皇城东北角——
那里,安礼门的小楼还亮着灯,灯影里坐着五哥李雪烛。
他是父皇选中的“第二入”。
理由很简单:五哥母族最弱,却最懂兵,又与外藩藕断丝连。
杀了他,既能震慑其余藩王,又能把“削藩之血”染得足够艳,让天下人相信——
新帝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不得不拔剑的孝子,而非嗜血的篡位者。
可我不愿。
不是因为兄弟情,而是我怀疑父皇的遗诏另有夹层。
三哥死前,曾把一枚血玉塞给我,玉心刻着“烛”字。
他说:“老五若死,雪就真黑了。”
我当时不懂,如今雪落无声,我却听见玉在袖中轻轻裂响,像一句迟到的解释。
我抬手,示意阿伽把弓给我。
弓是父皇年轻时的“落雁”,弦已冻硬,需用虎口暖开。
我抽出箭,箭头涂了金粉,在雪里划出一道极细的流线。
目标不是五哥,而是那盏灯。
我要逼他出来,问一句:
——“倒黑之雪”到底指谁的黑?
——是藩王,还是父皇自己?
“嗖!”
灯罩碎裂,火舌卷着雪屑一起熄灭。
小楼门开,五哥披一件素狐大氅,赤足踏雪,手里却提着一柄未出鞘的剑。
他遥遥望我,目光像两口深井,井口结着冰,井底却燃火。
“老七,”他声音不大,却压住了风雪,“你迟了半刻钟。”
我冷笑:“半刻,够你写遗言。”
五哥摇头,把剑横举过肩——
那竟不是剑,是一卷玉简,与三哥给我的血玉同纹同色。
“父皇让我转你一句话,”他踏雪前行,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烙下一枚血色脚印,“——‘第二入’不是人头,是人心。”
我眉心一跳,袖中血玉骤然滚烫,竟自行裂开一道缝。
缝里漏出极细的火光,像一粒被囚的晨星。
五哥停在十步外,把玉简抛给我。
我接住,展开——
简上只有一行小字,却让我指节瞬间失了温度:
“若雪桥执刃,则以雪桥为第二入。”
雪忽然大了。
大片大片的瓷屑变成鹅毛,落在我的睫毛上,化成水,像替我行泪。
我抬头,看见五哥背后的小楼轰然坍塌,却无声无息——
原来那亮了一夜的灯,只是悬在空架上的一粒磷火,真正的楼早在三日前就拆空了。
父皇算准我会来,也算准我会犹豫。
他留给我的不是选择,而是镜像:
杀五哥,我便成为“第二入”,用自己的血染红削藩之名;
不杀,三百死士就会按遗诏第二条——
“若第七子逆旨,即以逆子之血代藩血。”
阿伽的手已按在我后心,指尖透出一枚薄刃的凉。
梁笙的灯重新点燃,火芯却是蓝色,照得雪像一场正在燃烧的白。
我深吸一口气,把玉简高高举起,对着风雪中的三百白影喊:
“遗诏有伪!父皇真正的最后一道令——”
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玉简上,血沿玉纹游走,竟显出另一行隐藏的字:
“——第七子可焚此诏,自为雪帝。”
雪帝,不是皇帝,是雪中之帝,无需玉玺,只需人心。
我反手把玉简扔进梁笙的灯焰。
蓝火“轰”地窜起丈余,将玉简连我左手的遗诏一起吞没。
火光照出阿伽脸上的裂痕——
那不是人脸,是一张薄如蝉翼的母金面具。
她才是真正的“第二入”,父皇留在我身边的最后一把刀。
我侧身,让过阿伽刺来的薄刃,顺手摘下她发间的银簪,反手扎进她心口。
簪尾系着一枚小小雪铃,铃声响彻雪夜,像给三百死士敲了丧钟。
他们齐刷刷跪倒,白袍在雪里化成一片起伏的浪。
五哥收势,把大氅甩给我:“穿上,你该冷了。”
我接过,却摇头:“不冷,我只是醒了。”
雪仍在下,却不再像瓷屑,而像无数羽鹤的碎羽,替长安守灵。
我转身,面向东方。
卯时正,天色依旧暗,但暗里透出一道极细的青,像被冰刃划开的伤口。
我知道,那道青后面,太阳正在酝酿一场迟到的出巡。
而我,第七子李雪桥,终于不再是遗诏上的棋子。
我是雪桥上第一个踏黑而行的人。
身后,五哥低声问:“接下来去哪?”
我答:“去藩地,去雪最深的地方,把‘倒黑’两个字翻过来写。”
雪落无声,却在我脚下发出第一声脆响——
像给新帝登基,敲了一记极轻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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