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报出“褚”字,声音像一粒火星落进干草垛,晨风猛地一抖,整条街“轰”地亮了。
不是天亮,是字亮——
我嘴里那枚“褚”自行燃起,笔画化作七道火舌,顺着唇角爬向脸颊,在颧骨交汇,凝成一张极薄的面具。面具无孔,却让我看得更清:每一缕炊烟、每一粒浮尘、每一声心跳,都自带一条淡金色“名线”,线尾系在对方喉间,像一条随时可被拽走的命丝。
最先被拽的,是卖豆浆的老汉。
他正掀起木桶盖,热气刚冒头,明线却“叮”一声断,蒸汽凝成“李”字,被火面具张嘴吞掉。老汉晃了晃,继续舀豆浆,仿佛只是忘了自己姓什么,却仍记得价钱——“三文一碗,童叟无欺。”
他抬头招呼我,目光穿过火面具,直抵我齿间:“客官,要加犬齿印吗?”
我愣住。老汉用铜勺轻敲桶沿,敲出“咔咔”两声,桶底竟浮起一排犬齿形凹槽,正合我掌中吊坠的纹路。原来人间早把尸城的牙印也带回来了,只是被烟火蒸得温柔,成了日常。
“不必。”我哑声答,第一枚火舌立刻自唇角脱落,化作一条赤红小犬,钻入老汉袖口。它叼着那截断名线,替他重新系回喉结,却打了个死结——从此他姓“李”,却再也唱不出小曲,只能发出“咔咔”勺响。
火面具轻震,像在笑:人间滋味,不过如此——咬人一寸,还人一尺。
我继续走。
七盏灭灯在背脊里重新醒来,却不再发光,而是化作七枚冷点,像七粒未冻之水,悬在骨笼四周。每走一步,最末那粒便坠下一滴,落地无声,却在我脚边绽出一圈漆黑牙印。印里浮出缩小版的尸城街景:倒吊的尸体、无头巨兽、小北扉……它们被烟火气蒸得扭曲,却仍保持倒悬,仿佛随时会从我脚底反噬上来。
第三滴黑水坠落时,前方传来孩啼。
一个总角女童蹲在巷口,正用粉笔在地上写“褚”字——
笔画歪歪扭扭,最后一横却故意拖得极长,像给什么留一条逃路。她每写一笔,便抬头冲我笑,缺了两颗门牙的洞正好透出风,发出“咝咝”哨音,与我在尸城气管里漏出的第一声一模一样。
我蹲下身,火面具随之俯低,七道火舌在她字上投下七重影子。影子交叠,竟凝成那枚漆黑犬齿吊坠,静静躺在“褚”字最后一横的尾巴上。女童用指尖去拨,齿尖立刻割破她指腹,血珠滚落,把粉笔字染成暗红。她却不怕,反而把血珠推向我:
“哥哥,你少一颗牙,我少两颗门牙,咱们凑一对,好不好?”
火面具嗡鸣,第七道火舌突然暴长,化作一条赤链,直奔女童喉间命线。我抬手抓住火舌,掌心“滋”一声焦糊,火舌却顺势缠上我腕骨,反向一拽——
咔!
我整个人被拉得俯跪在地,火面具重重磕在“褚”字最后一横上,齿尖正好嵌入那道暗红血痕。血立刻被吸干,字迹随之龟裂,裂缝里爬出七条小指粗的黑犬,背驮粉笔灰,灰里全是被我咬碎的“褚”残笔。它们排成一列,顺着女童缺牙的风口,钻进她嘴里,在她舌尖重新拼成完整“褚”字,却反写——
像一面照妖镜,把火面具的七道火舌瞬间吸灭。
四周骤然暗了一息。
再亮时,女童已不见,原地只剩一张被啃掉半边的粉笔字,最后一横被谁叼走,留一道犬齿形缺口。缺口边缘,缓缓渗出与我喉间疤痕一模一样的暗金色火油,火油落地即燃,却不再蓝,也不再透明,而是最普通的橙黄——
人间火。
我伸手蘸那火,指尖立刻闻到糖炒栗子的焦香,紧接着是药铺的苦涩、铁锈的腥、年三十的爆竹……所有烟火气一股脑灌进我鼻腔,像给亡灵还魂,也像给活人送终。火面具在这味道里“咔”一声碎成七瓣,瓣瓣落地,化作七枚真正的犬齿,却不再黑,而是被烟火熏得微黄,像七岁换牙时藏在枕下的那枚小门牙。
我捡起最近的一枚,齿背刻着一行新字:
“烟火齿,
咬火不咬人,
还名不还命。”
字迹歪歪扭扭,正是女童手笔。
我把七枚齿收进掌心,抬头望天。
东方既白,却不是鱼肚白,而是一线被犬齿轻轻咬开的豁口,豁口边缘滴落橙红火油,像给黎明镶一道焦黑牙印。风从豁口灌进来,带着最早的市声——
“卖——豆——腐——”
吆喝声拖得极长,尾音却在我齿间自动收束,变成一声极轻的
“咔。”
我笑了,把烟火齿一颗颗按回自己牙床——
第七枚就位的一刻,脚底所有黑水牙印同时上浮,连成一张完整的嘴,嘴形正是尸城小北扉,却带着人间温度。它对我张了张,像打哈欠,又像道早安,最终轻轻阖上,把倒悬的巨兽、无头的守门人、所有尚未归位的名字……
一并含进
最深的一粒
犬齿
梦里。
我拍拍衣袖,起身,迎着第一缕烟火,走进真正的早市。
身后,无人察觉的地面,
只剩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
最后一横的缺口里,
悄悄探出一截
新生的
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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