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寅时·新宅外巷
夜雨初歇,巷口青石泛着乌光。
沈星野把斗笠压得更低,掌心却全是汗。
——“新宅”两盏白灯笼在风里晃,灯纸背面透出一行小字:
“朱门血封,非召莫入。”
那是先帝御笔亲题的“禁诏体”,只在赐死外戚前才用。
沈星野第七次深呼吸,终于抬手扣住铜环。
门却自己开了。
“七殿下,老奴候了半宿。”
开门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杜朝恩,身披素青蟒袍,腰悬银鱼袋,手里却提着一把截头刀,刀背凿了七道凹槽——每凹槽代表一名皇子。
如今只剩最后一道还空着。
沈星野笑了笑:“杜公公平日拿笔,今日提刀,怕不是也要改行?”
杜朝恩叹息,侧身让路:“笔可杀人,刀能留人。殿下进去便知。”
二、卯时·新宅正堂
堂内无灯,只点七枝血蜡。
蜡泪滴在乌木供案,凝成扭曲的“诏”字。
供案上横着一只鎏金长匣,匣口贴着三寸宽的黄绫——
正是当年先帝弥留时,由沈星野生母瑶妃亲手缠上的“血字遗诏”。
“遗诏”二字已被褐斑蚀去半边,像一张哭坏的鬼脸。
沈星野喉结微动。
——十八年来,他夜夜梦见自己揭开匣盖,却总在指尖碰到黄绫的一瞬惊醒。
而今天,梦要成真了。
杜朝恩忽然单膝跪地,把截头刀高举过顶。
“殿下,先帝有口谕:‘若第七子能活至弱冠,可开此匣;匣中之物,即其生死符。’
老奴奉旨守匣一十八年,如今交割。”
沈星野盯着刀背最后一道凹槽,轻声问:“若我拒绝?”
“那便由老奴填上这最后一槽。”
杜朝恩抬头,眼底血丝织成一张网,“殿下,您别无选择。”
三、辰时·匣中书
黄绫揭破,并无想象中的血光。
只有一页素笺,被火漆封成燕子状。
火漆上仍可见“御笔”朱砂小印,却盖在“废”字之上。
——那是先帝亲手废除了自己的圣旨。
沈星野拆开燕子折,映入眼帘的,是十二行潦草到近乎癫狂的草书:
“朕第七子星野,非朕之骨血。
其母瑶妃,北狄墨羚部公主,潜入宫闱,欲以魇术乱我大晟。
星野生,朕欲杀之,忽闻其啼,若朕幼时失母啼声。
朕不忍,留之。
然墨羚血脉,咒在千秋,朕不忍后世遭难,故留此诏:
若彼弱冠后,仍无反骨,可赦;
若彼有反迹,持此诏者,即行处决,天下共证。
朕负其子,不负天下。
——晟文帝 御书”
笺末,另有一行小字,墨色新鲜,似才添不久:
“今查七皇子无异志,特赦。
——摄政王 沈星湛”
旁边,压着摄政王随身的小玉玺。
沈星野读完,竟笑出了声。
笑声在空堂里来回撞,像夜枭撕裂绸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抬手,把素笺凑到烛火上。
火舌卷上“非朕之骨血”五字,亮了一瞬,化作黑蝶。
杜朝恩惊呼:“殿下!这是御——”
“御什么?”沈星野转头,眼眶映着火光,“一纸废诏,也值得我跪?”
他抓起供案上的截头刀,刀背最后一道凹槽对准自己左手腕,狠狠一压!
血珠滚入槽内,像给那道空白填了朱砂。
“告诉沈星湛,”沈星野甩手,血点溅在蜡台,“我欠晟文帝的,今晚两清。
他欠我的,我要亲自讨。”
四、巳时·新宅后门
雨又下了起来,细若竹丝。
沈星野换上一袭素衣,斗笠压到眉际。
门外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车辕上插一支断箭——墨羚部信物。
驾车人披羊皮大氅,帽檐下露出银白鬓角。
“少主,”那人用北狄语低声唤,“再不走,盛京城门就要封了。”
沈星野踩着湿木上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新宅”。
白灯笼已熄,像两只哭瞎的眼。
“走。”
车轮碾过青石板,血水混着雨水,一并卷入车辙。
五、午时·皇城·安天门
与此同时,皇城钟鼓齐鸣,九门提督奉摄政王令,挂起“戒严”铜牌。
沈星湛立于城楼,身披银甲,手执那卷才从火盆里抢出的半焦遗诏。
“他知道了。”沈星湛声音嘶哑。
长史季昇在侧,低声劝:“殿下,七皇子若北上墨羚,必举旗反晟。
若不追,后患无穷。”
沈星湛却问:“若换作你,被父皇否认血脉,又当如何?”
季昇一噎。
沈星湛抬手,戒严令终究没有下达。
“传令,”他望着雨幕尽头那辆已消失的青篷车,“安天门开一条缝,让他走。”
“殿下?!”
“我欠老七的,也今晚两清。”
沈星湛转身,雨水顺着甲胄滴落,像一场无声的哭。
六、未时·京郊·长亭
长亭外,古道边,一株枯柳歪斜。
沈星野勒马,回望盛京。
雨幕里,宫阙只剩一条墨线。
他忽然大笑,又忽然大哭,笑与哭混作一处,竟分不清。
“少主?”驾车人迟疑。
沈星野拭去脸上水迹,轻声道:“从今往后,再无七皇子,只有墨羚部沈星野。”
他扬鞭,马车向北。
长亭石碑上,一道新刻的刀痕正渗着雨水——
那是晟文帝最后一道“血字遗诏”,被火烤、被雨洗,
终被风刻进石里,成为无人再读的残章。
七、尾声
盛京的雨下到半夜,忽而停了。
摄政王沈星湛独自坐在昭阳殿阶前,手里捏着那半片焦纸。
纸灰被风一吹,散成白蝶,掠过宫灯,掠过御阶,掠过十八载兄弟恩怨。
“结束了。”
沈星湛轻声道。
远处,更鼓三通,天将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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