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未冷,无昼之日已持续整整三十六个时辰。
皇城上空,太阳像被一枚锈钉牢牢钉死在薄雾里,灰白、干瘪,迟迟不肯坠落,也不肯真正升起。
市井小儿口耳相传:
——“老天爷忘了点灯,也忘了熄灯。”
——“那位无名之君,把日子都收走了。”
无名之君,便是沈夜。
史官不敢书其名,百姓不敢呼其姓,于是“无名”成了他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号,也成了他本身。
一、血河上的早朝
白骨王座被搬到血河中央。
王座下,是漂浮不定的沈氏牌位,每一块都被铜钱钉穿,像一串串锁链,把大胤八百年龙脉牢牢系在河底。
沈夜端坐其上,披一袭玄红浸透的皇袍,袍角垂落血河,便自动晕开一圈圈暗金涟漪——那是逆玺的纹路,像活物,在替他呼吸。
今日,是他“登基”后第一次早朝。
到场的,却只剩六人:
1. 独臂史官——杜无咎,左臂被他自己砍断,因“不忍书弑君之笔”。
2. 盲眼国师——白藏,眼窝覆着一层银灰符纸,符纸上写着“秦”字。
3. 少了一只舌头的禁军统领——韩蛟,腰间悬着一条铁舌,是他自己的。
4. 身穿嫁衣的司礼监掌印——阿芙,盖头下隐约可见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5. 倒骑毛驴的摄政王——沈天策,或者说,他“生前”的投影;真正的沈天策已被血河拖走,如今端坐驴背的,只是一张被铜钱缝住七窍的人皮。
6. 最后一位,是皇位本身——白骨王座左侧,多了一张空着的鎏金小椅,椅背镌刻着“第七子”三字,却无人敢坐。
沈夜抬手,血河便立刻安静,像被一刀斩断的绸缎。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每个人耳膜里生出倒刺,“今日只议一事——”
“——如何让我‘有名’。”
殿中六人,无人敢应。
因为“无名”是逆玺的诅咒:
谁若直呼沈夜之名,舌尖便立刻化为铜水,灌入喉管,窒息而亡。
百姓不敢言,群臣不敢书,于是天下进入一场古怪的静默。
静默里,沈夜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二、朱门外的更鼓
朱门血封已破,却无人敢踏出一步。
门外御道,被三十万铁骑的残骸堆成第二道城墙;
城墙之上,插着一面残旗,旗面只剩一个“秦”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替前朝招魂。
每过一刻,更鼓自鸣,鼓面却发出马嘶与婴儿啼哭混合的怪声。
传说,那是沈天策的魂魄在鼓里挣扎——
他尚未死透,却被逆玺炼成“人鼓”,从此只能以声音存在。
沈夜侧耳倾听,忽然轻笑:“皇叔,你昔日常教我‘帝王无骨肉’,今日我以你骨肉为骨,可算青出于蓝?”
鼓声骤急,像在回应,又像在哀求。
三、秦氏遗孤
更鼓第三通响时,血河忽起漩涡。
漩涡中心,缓缓浮起一只黑木匣子,长三尺,宽半尺,以九道朱砂铁箍封死。
杜无咎独臂颤抖,失声低呼:“帝……帝匣!”
帝匣,是前朝秦氏存放“传国玉牒”的器物,大胤开国后,被沈氏先祖沉入太液池,以示龙脉已易。
如今,它却在血河重现。
沈夜眸色微敛,指尖轻勾,铁箍寸寸断裂。
匣盖开启,没有玉牒,只有一枚……
脐带。
脐带呈乌金色,干瘪蜷曲,却仍在微微跳动,像一条沉睡的蛇。
蛇腹上,隐约可见一排小字——
“秦氏第七子,沈夜同生。”
短短十字,如雷霆劈落。
沈夜面色终于变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以沈氏血脉为祭,换得逆玺,从此成为“亡国之君”;
却未曾想,他身上竟还流着一半——
秦氏之血!
四、双生诅咒
盲眼国师白藏忽然开口,声音像钝刀刮过铜镜:
“陛下,天下可亡,血脉可断,唯‘双生’不可断。
沈氏与秦氏,本为镜像;
每一代沈氏第七子,皆伴秦氏脐带而生。
先帝血封朱门,封的其实是——
不让沈氏发现自己体内,住着秦氏的魂。”
“如今,陛下以逆玺破门,秦氏魂醒,
您……
已非沈氏第七子,
而是——
秦氏第七子。”
话音未落,血河骤然两分!
白骨王座左侧,那张空着的鎏金小椅,忽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椅背“第七子”三字,竟自行剥落,化作三枚铜钱,在虚空旋转。
铜钱落定,排成一行新字——
“秦皇遗诏”
沈夜低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久违的癫狂。
“原来,朕折腾半生,只是替别人做嫁衣?”
“那便看看,这嫁衣,合不合身!”
他抬手,扯开自己皇袍。
心口处,本该是沈氏皇族特有的“赤龙胎记”,此刻却已褪成苍白,只剩一条乌金脐带印记,首尾相衔,结成蛇衔尾之纹。
——那是秦氏图腾,象征“轮回”与“不死”。
五、天下噤声
沈夜起身,一步踏出白骨王座。
血河随之拔高,化作一道赤红瀑布,倒悬天际。
瀑布之上,映出整个大胤的版图——
州郡、山川、城池、村落,皆被一条脐带般的乌金线缠绕。
线的尽头,连着沈夜心口。
他每走一步,版图上便有一处熄灭灯火。
百姓在睡梦中忽然失声,再也喊不出一个字;
鸡犬在黎明前突然失聪,再也听不见一声啼鸣;
史官在案前挥笔,却只见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脐带纹,把墨迹吞噬得干干净净。
世界陷入绝对静默。
静默里,沈夜的声音,成为唯一能够存在的声响。
他站在血河之巅,俯瞰万里无声,轻声开口——
“从今日起,
天下人,皆替朕沉默;
天下字,皆替朕隐形;
天下史,皆替朕流产。
朕,仍是——
无名之君。”
“但,”
他抬手,按住心口蛇衔尾纹,低低一笑,
“朕已知晓自己真名。”
“待朕将沈氏与秦氏两道脐带,打成一个死结,”
“朕便不再是第七子,”
“而是——
第零帝。”
“到那时,
朕要天下人,重新学会开口,
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他声音忽然拔高,如万剑出鞘,划破长夜:
“万岁万岁,万万岁!”
六、尾声·更鼓第四通
血河瀑布轰然崩塌,化作漫天红雪。
红雪落在朱门外,覆盖三十万铁骑残骸,也覆盖那面残旗。
旗上的“秦”字,被雪水一点点洇开,竟重新凝成——
“沈”。
更鼓第四通响起。
鼓面,忽然裂开一道缝,
缝里,渗出沈天策最后一道声音,
像叹息,又像恭贺:
“小七……”
“皇叔在地狱,
替你占了一卦——”
“卦象说:
无名之后,便是灭名;
灭名之后,便是——
造名。”
声音戛然而止。
更鼓碎成齑粉,随风飘散。
沈夜独立血河之畔,指尖轻抚心口,低低应和:
“造名,需以血为墨,以骨为笔,以天下为纸。”
“那便——
从下一页开始。”
无名元年,冬,
无昼之日,终于结束。
因为太阳,
再也不需要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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