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璩率领着“得胜之师”,押解着少许战利品(多是从铄军废弃营寨捡来的),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返回黎昭的漫长路程。十万大军(实则谢家军三万余,朝廷兵六万余)迤逦而行,旌旗招展,表面上看去,倒也算得上军威雄壮。
袁璩志得意满,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里,享受着沿途州府的奉承和补给,仿佛自己真是那凯旋的民族英雄。谢翎与姜玖璃则骑马行于军中,一个面容冷峻,沉默寡言,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绝;一个则低眉顺目,看似恭谨,实则心思早已飞向了遥远的黎昭城和不可测的未来。
路途漫漫,耗时两月有余。时节已从深秋转入初冬,寒风愈发刺骨。
就在这行军途中,姜玖璃一直暗自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日扎营后,她感到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久违的坠痛感,随即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她苦等了数年的葵水,也逃避了六年的葵水终于还是来了。
一瞬间,姜玖璃有些惆怅,她很开心自己终于成为真正的女人。但这不是在朝城,不是在谢翎统领相对宽松熟悉的环境里。这是在袁璩的眼皮底下,在十万男子大军之中!一旦被发现女儿身,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谋划,都将前功尽弃!甚至可能连累谢翎和整个谢家军!
绝不能暴露!
是夜,营地沉寂下来。姜玖璃寻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借口,独自来到营地附近一条冰冷刺骨的溪流边。寒风呼啸,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她咬紧牙关,没有丝毫犹豫,褪下衣物,一步步走入那几乎能冻僵骨髓的溪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像无数根冰针扎进皮肤,深入骨髓。她冻得浑身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但她死死忍着,将自己完全浸入冷水中,试图用这极致的寒冷,强行压制住身体的潮汐。
回到营帐后,她依旧不敢大意。她凭借从樊闻那里学来的医药知识,偷偷寻来几味性极寒凉的草药,碾碎后混着冷水服下。那药汁苦涩冰凉,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路将寒气带入了四肢百骸,小腹的坠痛似乎减轻了些,但一种更深沉的、源于脏腑的虚冷感弥漫开来。
她坐在昏暗的角落,就着微弱的水光,下意识地低头审视自己的身体。常年包裹在粗糙铠甲和宽大戎装下的肌肤,是异样的白皙。因为多年的艰苦训练和战场厮杀,身体线条紧实而柔韧,并非柔弱无骨,却勾勒出了属于少女的、日渐清晰的曲线。胸前原本用布条紧紧束缚的地方,似乎也开始悄然发育,微微隆起,预示着这具身体正不可阻挡地走向成熟。
这是她曾经作为“姜玖璃”时熟悉又陌生的身体,如今却是“阿九”需要极力隐藏的秘密。女人的特征,如同埋藏已久的种子,终究会破土而出,随着年龄增长,在这全是男子的军营里,还能隐藏多久?以前在朝城,天高皇帝远,谢翎信任她,将士们敬畏她,尚能勉强维持。可现在,即将进入黎昭,那是姜仲宸的眼皮底下,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地方,身边还有一个看似糊涂实则可能随时发现端倪的袁璩……
冰冷的药力和寒水浸泡带来的不适,让她微微蜷缩起来。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底升起的那股紧迫感。
大军班师回朝的路途,漫长而枯燥。袁璩只顾着自己享受,军队行进速度并不快。对于谢翎和姜玖璃而言,这两个多月,既是身体的跋涉,更是心神的煎熬。
谢家军的主力暂时保住了,朝城的根基也埋下了火种。复仇大业的第一步,看似艰难地迈了出去。但姜玖璃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长途行军,条件艰苦,对于需要隐藏最大秘密的她来说,更是难上加难。身体的不适和提心吊胆的隐藏,消耗着她极大的精力。简陋的营帐、无法及时更换的月事布、以及必须时刻保持的警惕,都让她身心俱疲。
一个清冷的夜晚,她独自坐在帐中,小腹传来的隐痛和内心的挣扎交织在一起。一个念头反复浮现:要不要告诉谢翎?告诉他自己是女子之身?她相信谢翎,相信他即使震惊,最终也会保护她。但旋即,她又强行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告诉他之后呢?他会如何面对?眼下他们正假意投靠在袁璩麾下,身处这五万朝廷兵马之中,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谢翎本就要全力扮演好一个“顺从”、“受损”的将领角色,心神不能有丝毫分散。若此时再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他还能否在袁璩面前保持完美的伪装?万一情绪流露,被有心人察觉,必将引来灭顶之灾!
谢家军刚刚找到一线生机,绝不能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而让前路变得无比艰难,甚至功亏一篑。
不是时候。姜玖璃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现在,绝不是坦白的时机。
月光如水,透过帐帘的缝隙,静静流淌在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短暂的痛苦和脆弱已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谋划。她必须靠自己渡过这个难关,也必须为更长远的未来做打算。
一路上,她只要找到机会与谢翎单独相处,叮嘱的最多的就是一个字——“忍”。
“谢翎,回到黎昭,无论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甚至面对……可能的羞辱,都务必隐忍。”
“袁璩此人蠢钝,但其背后是当今圣上姜仲宸。在他麾下,更要谨言慎行,凡事让他出头,我们只需暗中积蓄力量。”
“遇事,多思,多看,少言。一个‘忍’字,是我们目前最有力的武器。”
谢翎每每只是沉默地点头,他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但他并非毫无察觉。他注意到阿九这几日脸色似乎格外苍白,精神也不如往常,时常会下意识地蹙眉,仿佛在强忍着什么不适。而且,她叮嘱他“忍”时,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更复杂的情绪。
这晚,两人在营地边缘巡查时,谢翎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身旁明显清减了些的姜玖璃,冰冷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掩饰不住的关切:“阿九,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看你气色不好,可是旧伤未愈?”他指的是她肩上的箭伤。
姜玖璃微微一怔,抬眼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心中一股暖流划过,随即又被更深的愧疚和决绝压下。她犹豫了片刻,唇瓣翕动,最终轻声道:“谢翎,我没事。只是……我在想,回到黎昭后,我需要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谢翎追问,冰封的眼眸里满是疑惑,“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到。”
姜玖璃却摇了摇头,目光移向远方黎昭城的方向,声音飘忽而坚定:“现在……我还不能确定。等到时候,时机成熟了,我一定会告诉你。谢翎,你只需要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谢家军,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对他说出那个计划——那个需要假死脱身、彻底换个身份在暗中活动的计划。虽然她无比渴望立刻冲到金銮殿上,揪住姜仲宸的龙袍,质问他是否弑兄篡位,是否用阴谋害得她家破人亡!但她残存的理智清楚地告诉她,现在的她,没有这个实力和证据,那样做无异于飞蛾扑火。
她转过头,重新看向谢翎,眼神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谢翎,答应我,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谢翎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一同在朝城风沙中长大、一同在尸山血海中拼杀、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为谢家军殚精竭虑的“少年”,心中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他重重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我信你。阿九,在这世上,除了你,我还能信谁?”
他的话语简单,却重逾千斤。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与共后沉淀下来的、无需言说的信任。
姜玖璃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毫不怀疑的光芒,鼻尖微微一酸,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心中暗道:小冰翎,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请你一定要……一直这样相信我。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个冰冷挺拔,一个纤细却坚韧,共同沐浴在清辉之下,前路未知,但彼此间的羁绊,却成了这黑暗归途中,最坚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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