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里,帐内很静,只有炭火燃烧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谢翎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水,呷了一口,目光落在那个瘦小的背影上,忽然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沙哑,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冰冷:
“阿九。”
姜玖璃拨弄炭火的手一顿,立刻站起身,垂手转向他:“将军有何吩咐?”她的声音依旧是刻意压低的沙哑,带着属于“男孩”的恭谨。
谢翎没有立刻吩咐什么,他只是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却不再那么锐利逼人。“你…是从哪里来的?”他问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为何非要留在谢家军?这朝城苦寒,随时可能送命,并非孩童该留之地。”
姜玖璃心脏微微一紧,知道这是谢翎开始试探她,也是她必须谨慎应对的关头。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破旧的鞋尖,脑中飞速运转,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用符合年龄的、略带磕绊的方式说出:
“回将军……我、我从北边来的。锁陵关那边……没了家,一路逃难过来的。”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真实的悲恸阴影——那是为无数流离失所者而生的悲恸,也是为她自己。“听说……谢家军是咱们大黎最硬的骨头,从不丢下百姓……所以,就想着,来这儿,或许……有条活路。”
她抬起头,目光勇敢地迎向谢翎,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那是她对谢家军功勋最真实的敬仰,此刻恰好成为最好的伪装:“将军,我不怕苦,也不怕死!我就想留在谢家军!谢大将军和……和少将军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能给你们牵马执镫,也比在外面苟活强!”
提到“谢大将军”和“少将军们”时,她的声音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脑海里瞬间闪过谢青山爽朗的笑容和谢浔沉默却温柔的眼神,巨大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她强行压下,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掩饰瞬间泛红的眼圈。
谢翎默默听着,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以为她是想起了家园惨状和心中激荡。她话语中对谢家军的推崇那般真挚,不似作伪,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和痛楚。
他沉默了片刻,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自嘲:“英雄?……如今的谢家军,只剩残兵败将,困守在这不毛之地,苟延残喘罢了。或许……早已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
这话语里的沉重、无力与深藏的痛楚,像针一样刺中了姜玖璃。她几乎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少年肩上那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
她猛地抬起头,也顾不上掩饰微微发红的眼睛,语气急切却异常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超乎年龄的穿透力:“将军!”
她向前微微踏了一小步,从火炉边取出一小块炭引,目光灼灼地看着谢翎:“您看这块炭,只要保有火种,就能燃尽所有,谢家军的火种,就是将军您!就是还留在这里的每一位兄弟!只要一个人不死,信念不灭,谢家军就永远都在!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重新立起来,让所有人都看到!”
她将手里的碳引扔进火炉,顿时一团大火苗从炉中升腾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不是在安慰,而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这不仅仅是说给谢翎听,更是说给她自己听。
谢翎彻底怔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九岁、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孩子。这番话语,这份见识,这股仿佛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坚韧和信念……这怎么可能是一个逃难乞儿能说出来的?
然而,她那急切的神情、发红的眼圈、以及话语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鼓励,却又如此真实,真切地撞入了他的心底最冰冷、最荒芜的角落。
仿佛一束微光,骤然照进了漆黑的寒夜。
他久久地凝视着阿九,仿佛想从她那双眼眸深处,看出隐藏的秘密。帐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微微晃动。
许久,谢翎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丝。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赞许,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中的一小部分。
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文书上,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彻骨:“……很晚了,下去休息吧。”
“是,将军也请早些安歇。”姜玖璃压下心中的波澜,恭敬地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军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谢翎却并未立刻继续处理公务。他握着笔,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句“只要火种不灭,信念不灭,谢家军就永远都在”。
良久,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肩上那件依旧带着些许暖意的皮氅,又看了看案头那杯始终温热的茶水。
冰冷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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