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身体像被碾碎了，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左腿，火烧火燎，仿佛有无数毒虫在啃噬。意识在冰冷的深渊和灼热的炼狱间沉浮，偶尔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清凉滴入干裂的嘴唇，或是一只颤抖的、冰冷的手抚过额头。
是梦吗？还是……老爹？
他挣扎着，想睁开眼，想发出声音，但眼皮重若千斤，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疼痛和高热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残存的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强烈的、求生的本能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的黑暗！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痛！ 撕心裂肺的痛！从左腿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土窑顶部粗糙、被烟火熏黑的岩壁。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缓缓聚焦。
老爹！
李老爹就躺在他身边，紧挨着他，一只手还无力地搭在他的胳膊上。但……不对劲！老爹的脸色……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蜡一样的灰白！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着，却没有一丝气息！身体……冰冷僵硬！
“老……爹？”张伟喉咙里挤出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推了推李老爹的肩膀。
一动不动。冰冷。僵硬。
“老爹！”他猛地撑起上半身，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不管不顾，用力摇晃着老人的身体，“醒醒！老爹！你醒醒啊！”
没有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比腿上的伤痛更让他窒息！他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探到李老爹的鼻下——
没有呼吸！
“不……不……！”张伟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哀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下去，重重摔在干草堆上。他死死盯着李老爹安详（或者说麻木）的遗容，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死了……老爹死了……为了照顾他……累死了……冻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心上！巨大的悲痛和铺天盖地的自责，瞬间将他淹没！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为什么他这么没用！连累老爹为他拼命，为他受冻挨饿，最后……最后……
他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土窑里，只剩下他痛苦的喘息和泪水砸在干草上的细微声响。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个念头，比死亡更让他恐惧。从孙婆婆到独臂老头，从老车夫到黑云寨的寨民，再到李老爹……每一个给过他温暖和庇护的人，都相继离他而去。这乱世，像一头贪婪的巨兽，不断吞噬着他身边的一切，最终，要将他彻底吞噬。
孤独。 深入骨髓的孤独，像冰冷的毒液，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身体一阵阵的抽痛。腿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又开始渗血，火辣辣地疼。饥饿和干渴也如同跗骨之蛆，重新开始啃噬他的意志。
他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星，顽强地闪烁起来。老爹用命换来的喘息，他不能白白浪费！老爹临死前，还念叨着“豆苗绿着呢”……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张伟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坐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腿上的伤，疼得他冷汗直流。他看向李老爹的遗体，心中一阵刺痛。不能让老爹暴尸荒野！必须让他入土为安！
可是……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那把他无比熟悉的柴刀上。他匍匐着，一点一点挪过去，抓住冰冷的刀柄。触碰到刀的瞬间，仿佛有一股力量从掌心传来。这是独臂老头留给他的，是老车夫掩护他带出来的，是他在山林中搏命的伙伴！
靠它了！
他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和柴刀。他在土窑内，找了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用柴刀和双手，疯狂地挖掘着坚硬冰冷的泥土。手指很快磨破，鲜血混着泥土，但他浑然不觉。疼痛和疲惫，此刻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压了下去。
挖！给老爹挖个安身之所！
不知挖了多久，一个浅坑终于成型。他爬到李老爹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老人冰冷僵硬的遗体，一点点拖入坑中。他解下自己那件还算完整的破棉袄，轻轻盖在老爹身上。看着老人平静（或者说解脱）的面容，他的眼泪再次无声滑落。
“老爹……对不起……是我没用……”他哽咽着，用手将泥土一点点推回坑中，掩盖住那件破棉袄，掩盖住那张熟悉的脸。
当最后一捧土盖上，一个小小的土堆出现在土窑角落时，张伟彻底脱力，瘫倒在坟堆旁，大口喘着气，浑身像散了架。
现在，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望向窑口，外面天光大亮，但那光亮，却照不进他冰冷的心里。腿上的疼痛，腹中的饥饿，如同两头饿狼，时刻准备将他吞噬。
他摸了摸身边，找到那个空空的水囊，还有角落里那点少得可怜的、硬邦邦的麸皮饼子。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必须想办法弄到水和食物！必须处理伤口！
他挣扎着爬到窑口，向外望去。那片豆苗地，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绿光。那是希望，也是沉重的负担。王啬夫的话像幽灵一样在耳边回响。
前路，一片迷茫，布满荆棘。
但这一次，他没有哭泣，没有绝望。他紧紧握住手中的柴刀，眼神中，悲伤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如同荒野孤狼般的坚韧和警惕所取代。
活下去。像老爹希望的那样，活下去。
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前路再艰难，他也要走下去！为了那些逝去的人，也为了……他自己！
孤雏离巢，风雨独行。 乱世的残酷，将最后一点稚嫩彻底磨去，锻造出一颗在绝境中求存的、冰冷而坚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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