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爷家属的质疑与怒火,并未因昨日的短暂劝离而平息,反而像闷烧的炭火,在压抑了一夜后,于次日清晨更猛烈地燃烧起来。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停留在走廊上的争吵,而是直接找到了医务科,要求正式交涉,讨要一个“说法”。
王医生作为主管医生,必须到场。或许是想让陆宇更全面地了解医疗工作的全貌,包括它不那么光鲜的一面,王医生在去医务科前,特意对陆宇说:“小陆,你也一起来吧,在旁边听着,不用说话。”
陆宇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比抢救本身更考验神经的“硬仗”。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在王医生身后,走向位于行政楼的医务科调解室。
调解室的氛围与急诊科的忙碌喧嚣截然不同,这里有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凝滞的安静。白色的墙壁,简单的桌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公式化的严肃感。医务科的张科长,一位戴着眼镜、面相温和但眼神锐利的中年干部,已经坐在了主位。旁边坐着一位负责记录的干事。而对面,李大爷的老伴、儿子、儿媳,还有几个可能是近亲属的人,坐满了另一侧,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悲伤、愤怒和一种誓不罢休的决绝。
王医生和陆宇在张科长一侧坐下。陆宇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对面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敌意。
“张科长,王医生,”李大爷的儿子,那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但努力控制着语调,“我们今天来,不是来闹事的,就是要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我父亲,身体一直不错,有点高血压也是常事,怎么突然就心梗了?怎么在你们医院抢救了半天,人说没就没了?我们必须知道,抢救过程到底有没有问题?是不是存在失误?”
他的质问,比昨天在走廊上更加条理清晰,显然是有备而来。
张科长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而沉稳:“各位家属,请节哀。对于李大爷的去世,我们医院也表示非常痛心和遗憾。我们理解你们此刻的心情。今天请各位来,就是为了把整个情况,包括病情、抢救过程,尽可能详细、透明地向各位做一个说明。王医生是当时的主管和抢救医生,首先由他向各位介绍一下医疗方面的具体情况。”
王医生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病历资料和抢救记录复印件。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职业性的专注。
“家属你们好,”王医生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他尽量使用通俗的语言,避免过多的医学术语,“李大爷被送到急诊时,情况已经非常危重。这是当时的心电图,”他将复印件推过去,“显示是急性广泛前壁心肌梗死,这是最严重的一种心肌梗死,本身死亡率就非常高。”
“我们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抢救。心肺复苏、电除颤、气管插管、肾上腺素等抢救药物应用……所有的步骤和用药,都是严格按照国家制定的《心肺复苏指南》和急性心梗救治流程进行的,这一点,抢救记录上都有详细的时间点和用药剂量,各位可以查看。”王医生将厚厚一沓记录复印件推到对方面前。
李大爷的儿子拿起记录,快速地翻看着,眉头紧锁。他的妻子在一旁插话道:“这些我们看不懂!我们就想知道,为什么人没救过来?是不是你们水平不行?或者设备有问题?”
王医生没有被带偏节奏,继续解释道:“医学不是万能的,尤其是对于这种最凶险的疾病。心脏骤停后,黄金抢救时间只有4-6分钟。李大爷从发病到被路人发现,再到120送达医院,这个时间已经超出了黄金窗口。我们虽然尽全力恢复了心跳,但长时间的心脏停跳导致全身器官,尤其是大脑,发生了不可逆的严重缺血缺氧损伤。后续在IcU,他出现了严重的心源性休克和多器官功能衰竭,这是这种疾病最常见的并发症和死亡原因。”
“你的意思是,怪我们送来得晚咯?”李大爷的老伴声音颤抖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倒在路边,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们接到通知就立刻赶过来了!”
“阿姨,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医生的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我只是在陈述疾病发展的客观规律和医学面临的客观局限。我们医护人员和家属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希望挽救生命。我们确实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任何违规或者延误。”
“努力?努力有什么用!人死了!”李大爷的儿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记录纸都被震得跳了一下,“你说得轻巧!什么不可逆损伤,什么并发症,这些词我们听不懂!我们就认一个理,人进了你们医院,活着进来的,现在没了!你们就得负责!”
场面再次变得紧张起来。张科长适时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位家属,请控制一下情绪。我们是在解决问题,不是在激化矛盾。王医生已经将病情和抢救过程解释得很清楚了。如果各位对医疗过程有任何疑问,认为存在医疗过错,可以通过合法的途径来解决,比如申请医疗事故鉴定,或者走法律程序。我们医院会全力配合。但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仅凭猜测和情绪就对医护人员进行指责,这不仅不公平,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张科长的话,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对方的一些气焰。法律和程序,是更现实的框架。
“医疗事故鉴定?那得多麻烦?多久?”儿媳小声嘀咕着,脸上露出畏难的神色。
“或者,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个问题。”张科长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引导性,“李大爷的离世,是一个巨大的不幸。我们医院和各位家属一样,都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与其沉浸在互相指责和无法证实的猜疑中,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如何让李大爷安息,如何帮助生者更好地面对未来的生活?医院方面,对于在本院去世的患者,如果家庭确实存在困难,我们也有一些规定内的、人道主义的关怀措施可以探讨。”
这番话,巧妙地转移了焦点,从追究“责任”转向了处理“后果”和“关怀”。家属们沉默了下来,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悲伤和现实顾虑的神情所取代。他们开始低声商量起来。
陆宇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到王医生在面对质疑时,始终以事实和规范为依据,不卑不亢;看到张科长如何运用沟通技巧和规则知识,引导局面从情绪对抗走向理性协商;也看到家属们从最初的激烈指控,到后来的犹豫和现实考量。这远比任何一堂医学伦理课或沟通技巧课都要生动和深刻。
他明白了,医疗纠纷的处理,不仅仅是一个讲道理的过程,更是一个涉及情感、利益、法律和沟通艺术的复杂博弈。医生不仅要会看病,也要学会在极端情况下保护自己和自己的职业尊严。
最终,在家属内部商议,以及张科长进一步的沟通下,家属方面没有再坚持追究所谓的“医疗责任”,而是接受了医院提供的一部分殡葬方面的费用减免作为人道主义慰问。他们拿着那份厚厚的抢救记录复印件,神情复杂地离开了调解室。没有道歉,也没有感谢,只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沉默。
调解室的门关上后,张科长才长长舒了口气,对王医生说:“老王,辛苦了。这种场面,每次都像是打一场仗。”
王医生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习惯了。只是每次面对家属那种眼神,心里还是不好受。”
张科长点点头,又看向陆宇:“这位是见习的同学吧?今天也算上了一课。做医生啊,不仅要技术硬,心理素质也要硬,还要懂点‘兵法’。”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陆宇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张科长,谢谢王老师,我学到了很多。”
回去的路上,王医生显得有些沉默。快到急诊科时,他才开口:“小陆,是不是觉得有点……寒心?”
陆宇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刚开始有点。但后来看到张科长处理的方式,还有……最后家属虽然没有明说,但似乎也接受了医学的局限性。我觉得,这可能就是现实。完美的理解和感激很难,能够达成一种基于事实和规则的、哪怕是无奈的共识,或许就是目前环境下一种可以接受的结果了。”
王医生有些意外地看了陆宇一眼,似乎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拍了拍陆宇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很好。记住这次经历,但不要被它困住。我们该做的抢救,一样不能少;该承担的压力,也得学着承受。因为,总会有下一个病人在等着我们。”
走进急诊科,熟悉的忙碌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分诊台前又排起了队,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王医生迅速调整了状态,脸上的疲惫被专业和专注取代,快步走向了新的病人。
陆宇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忙碌的医护人员,心中感慨万千。这里,每天上演着生与死的搏斗,也伴随着理解与误解的交锋。但无论经历什么,当新的生命需要救助时,他们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这种在挫折后依然坚守的职责和本能,或许,才是医生这个职业最动人的地方。
他在见习笔记上补上了最后一句:“调解结束,没有赢家,只有对现实的无奈接受和基于规则的暂时平衡。但急诊科的灯依然亮着,王老师和同事们依然在忙碌。或许,真正的强大,不是在掌声中前行,而是在误解和压力下,依然能保持初心,继续做该做的事。” 这次经历,让他对白大褂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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