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风起璇玑
那连绵不绝、搅得人心惶惶的清脆铃音，最终是在龙祖玄尾那浩瀚而慈祥的力量温柔抚慰下，渐渐趋于平缓。如同被一位无形的高明乐师轻轻按住震颤的琴弦，余韵虽仍在空气中幽幽流转，却不再有先前那般惊心动魄、刺人耳膜的尖锐。院内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也随之缓缓流淌开来，虽未彻底散去，却悄然变换了质地，从一触即发的爆炸边缘，过渡到一种更为复杂、微妙而持久的僵持与静默。
润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真正离开过林霄。他看着他低垂的、泛着诱人绯色的纤细脖颈，看着他无意识地用力揪紧素色衣角、透露出内心极度不安的指尖。龙祖传递而来的并非斥责，而是那源自血脉源头的、深沉如星海般的理解与包容，这极大地平息了他心中因嫉妒而燃起的暴戾之火，却让那份对林霄深沉的怜惜、疼爱与尖锐的自责歉疚愈发清晰深刻。他终究……舍不得看他这般为难，不忍心让他陷入更深的窘迫与痛苦。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轻得仿佛初春微风拂过刚刚解冻的湖面，未曾惊起半分涟漪，却耗尽了他心中百转千回的挣扎。一直紧绷如石刻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了下来，垂在身侧悄然握紧、几乎掐入掌心的拳也缓缓松开，露出些许苍白的指节。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给林霄施加任何无形的压力与凝视，转而看向仍半抱着林霄、面色因气血逆冲而苍白却眼神依旧执拗灼热的洛霖。
“水神仙上，”润玉的声音努力恢复了一贯的清润平和，然而仔细听去，仍能捕捉到那底下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淡淡的、如同吞下未熟黄莲般的涩然，“你的伤势不轻，气血翻腾，不宜立刻移动，更需好生静养。若不嫌弃我这璇玑宫简陋，便在偏殿清波轩暂歇疗伤吧。”
这不是热情好客的邀请，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权衡再三后无奈的默许与处置。他默许了洛霖因伤留下的合理性，默许了这份暂时的、令人心绪复杂的、诡异的三方共存。每一个字吐出，都似带着细微的芒刺，轻轻划过他的喉间。
洛霖闻言，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亮光，仿佛绝境之人忽见柳暗花明！他万万没想到，在经历了方才那般冲突后，润玉竟会在此刻做出如此退让！他立刻紧紧抓住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甚至顾不得去细细品味润玉语气中那份显而易见的疏离与勉强，急忙应道：“多谢夜神殿下！殿下慷慨，洛霖……感激不尽！”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份默许，仿佛只要能够留下， proximity itself便是胜利，便有了无尽的可能与希望。
林霄听到润玉的话，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头垂得更低了些，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小鱼仙倌……他终究还是为了我，让步了。 这认知让他心里又酸又胀，像是被温水浸泡着的柠檬，为润玉的隐忍与退让感到阵阵揪心般的心疼，又为这因此变得更加混乱难解的局面感到无比的茫然与无措。他依旧不敢抬头去看润玉，仿佛只要不与那双总是盛满温柔，此刻却必然蕴藏着复杂难言情绪的眼眸对视，就能暂时逃避这令人心慌意乱的现实。而他之所以无法对洛霖冷言冷语、强硬驱赶，绝非因有丝毫男女之情的心动，只因当初是自己于危难之际救下了他，更因洛霖仙上向来温润仁厚、君子端方，他实在不忍心用过于直白的拒绝去伤害这样一位曾给予他善意的神君。
于是，水神洛霖，便如此以伤患之名，正式住进了璇玑宫西侧的清波殿。
他的“追妻”之路，也在这样一种微妙、尴尬且一方全然无意的基础上，正式拉开了他自以为是的序幕。
每日清晨，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林霄休养的主殿月华殿外，有时捧着耗费心力新寻来的、莹莹发光的养魂安神仙草，有时带着几卷从人界搜罗来的、描绘奇闻异事或幽默笑话的话本，希望能为林霄解闷，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隔着一段自以为恰到好处、实则仍令林霄倍感压力的距离，温声细语、不厌其烦地询问林霄的身体状况，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那眼神里的灼热关切与毫不掩饰的渴望，几乎要凝成实质，满溢出来。
林霄对他的态度始终是客气而疏离的，因着那份自己对水神的救命之恩（这让他总觉得欠了一份情）和眼下对方确实因情绪激动牵扯旧伤而吐血昏迷的现状，他无法冷下脸来恶语相向，却也因着对润玉那满腔的、不容置疑的爱意和当下的尴尬处境，根本无法坦然接受任何一丝一毫的超常关切。每每面对洛霖的殷勤，他都如坐针毡，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连脚踝上那枚银铃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的抗拒与压抑，变得格外沉默，不再轻易作响。他只是不想伤害这位温柔的神君，却不知这份源于善良与愧疚的不忍，在对方炽热而固执的眼中，早已被误解成了默许与可乘之机。
而润玉，则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依旧会雷打不动地亲自为林霄调理身体，细致地控制着仙露的药力与温度，一勺一勺耐心喂他喝下，动作轻柔专注一如往昔，只是那双向来清润含笑的眼眸，却常常微微敛着，长睫垂下，遮住了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让人看不真切。他并未出言阻止或设置障碍妨碍洛霖的靠近，只是周身那清冷的气息，总在洛霖身影出现的那一刻，会微不可察地再冷上几分，如同冬日窗上悄然凝结的霜花。璇玑宫往日宁静祥和的气氛，也因此时常在一种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诡异平衡中小心翼翼地摇摆维持着。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几分慵懒的暖意。洛霖正精心端着一盏刚用文火慢炖了好几个时辰、清甜润肺的琼花玉露，算着时间，想在林霄小憩醒来后第一时间送过去，却忽闻宫门外传来仙侍恭敬的问安声。
随即，一道清冷而略带急切，隐隐含着担忧与不悦的女声骤然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璇玑宫近日来维持得极为艰难的微妙平静：
“洛霖可在你这里？润玉。”
只见风神临秀，一身风尘仆仆，似是匆忙赶至，素来平和的面容上带着罕见的清寒之色，她竟未等通传便径直闯入了院内。她的目光如疾风般迅速扫过庭院，先是精准地落在那正端着一盏精致玉露、神情因她的突然到来而显得有些措手不及的洛霖身上，继而视线锐利地转向一旁静立默然、神色淡漠看不出情绪的润玉，最后，目光穿透那敞开的雕花殿门，隐约瞥见了内殿软榻上正被外界动静惊扰、闻声茫然抬首、脸色依旧带着病弱苍白的林霄。
临秀的眉头瞬间紧紧蹙起，眼底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深深的忧色，以及一丝被极力压抑的怒意。
（第二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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