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小院的青瓦，汇聚成珠，顺着檐角滴落，在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窗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凉。
江谢爱端着刚煎好的药，走到榻边。杨晨铭靠着软枕，闭目养神，他的鬓角已染上更多霜色，但面容依旧沉静俊朗。只是那双曾锐利如鹰隼、也曾温柔似春水的眼眸，如今被一层淡淡的阴翳所笼罩，视物愈发模糊。御医前几日来看过，只说是旧年沙场征战时留下的暗伤，加之思虑过甚，年岁渐长，非药石能速愈，只能细细温养。
“晨铭，该喝药了。”江谢爱轻声唤他，声音里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温柔。
杨晨铭闻声睁开眼，循着声音和熟悉的气息方向“望”去，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递过药碗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接过药碗。“又是这些苦汁子，辛苦阿爱了。”他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却依旧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江谢爱顺势坐在榻边，将一颗蜜饯塞入他口中，嗔道：“知道苦还不好好爱惜眼睛？当年是谁说的，要看着我慢慢变老，少看一刻都不行？”话虽如此，她眼底的心疼却几乎要溢出来。自眼疾加重后，杨晨铭虽从未抱怨，但她知他心中定有失落，便时时陪伴，将他日常起居、书房阅信（由她或念江诵读）之地，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即便目不能视，亦能感知周遭一切如常。
杨晨铭含住蜜饯，也顺势握紧了她的手，唇角微扬：“是啊，所以即便看不清，用手摸，用耳听，也要知道我的阿爱是不是又偷偷蹙眉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只是……累你操劳。”
“夫妻本是一体，何谈操劳？”江谢爱将头轻轻靠在他未端药碗的那边肩膀上，“只要你安好，我便心安。”
这时，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是杨念江来了。他已完全褪去了少年青涩，成长为沉稳干练的封地管理者，眉宇间兼具了杨晨铭的坚毅和江谢爱的清雅。
“爹，娘。”杨念江行礼后，先是关切地询问了父亲的眼疾，得知暂无大碍后，才禀报道：“京城来了使者，是永熙帝身边的老人，送来了陛下亲笔书信和一些滋补药材。陛下听闻父亲眼疾，十分挂念，信中言道已广寻天下名医，不日或将有消息。”
永熙帝（杨念江）虽已登基，但在私下里，他们仍更习惯这般称呼。杨晨铭点了点头：“陛下有心了。朝中一切可还安稳？”
“一切安好。陛下推行‘农商并重’之策愈发成熟，去岁北方水患，因调度得当，商盟协助运输物资迅捷，灾情得以快速控制，未生大乱。只是……”杨念江略一迟疑，“使者私下告知，清理苏氏旧人残余时，在江南某处隐秘别院，发现了一些旧物，其中有一箱，标记着与前朝宫内相关，不知如何处理，特送来请爹娘示下。”
“前朝旧物……”杨晨铭沉吟片刻，“既然是江南发现的，你酌情处理便是。无非是些故纸堆，若于史有益便留存，若无用，按律销毁即可，不必再呈报京城，徒惹猜疑。”他如今对这些牵涉前朝旧事的东西，越发不愿沾染，只求清净。
杨念江应下：“儿子明白。那箱笼已运至府库，待儿空闲再去整理。”他又说了些封地琐事，见父亲面露倦色，便贴心告退。
雨声渐歇，窗外透出些许天光。江谢爱扶着杨晨铭在院中廊下散步透气。走着走着，杨晨铭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问道：“阿爱，我们是不是走到西厢库房这边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江谢爱有些诧异，他目不能视，仅凭脚步声和空气流动，竟能精准判断位置。
杨晨铭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这里的味道……有些不同。似乎有……很淡的铁锈和尘土气，夹杂着一点陈年木料的味道。”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飘忽，“或许是我多心了。只是忽然觉得，这里似乎放着什么……与我有关的东西。”
江谢爱心中一动，想起念江方才提及的那箱前朝旧物。她知他心思敏锐，即便失明，灵觉亦远超常人，便柔声道：“应是念江方才说的那箱东西暂放于此。你若在意，我陪你进去看看？或许能找到对你眼疾有益的线索也未可知。”她总是不放弃任何一丝能治愈他的希望。
杨晨铭本想拒绝，但心头那莫名萦绕的异样感让他改了主意，点了点头：“也好，有劳阿爱。”
库房内光线昏暗，物品堆放整齐，却难免积了些许尘埃。江谢爱扶着他，小心避开杂物，根据念江的描述，找到了那个样式古朴、边角包铜的樟木箱子。箱锁已然锈蚀，轻轻一碰便开了。
箱内多是些泛黄的书信、账册，还有几件早已褪色的旧官袍。江谢爱粗略翻看了一下，确认并无敏感之物，正欲合上箱盖，目光却被箱底一角，一块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硬物吸引。那东西不大，形状却有些奇特。
她伸手将其取出，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凉。揭开层层油布，一块沾染着暗沉污迹、边缘有些许变形的青铜护心镜，赫然呈现在眼前。
镜背花纹古朴，但吸引江谢爱全部注意力的，是镜身内侧，那用利器深刻、虽经岁月磨损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四个字——
阿爱勿念。
“嗡”的一声，江谢爱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她的灵魂。这四个字……如此熟悉，带着剜心蚀骨的痛楚和眷恋，瞬间将她拖入一个冰冷黑暗的深渊。
前世的画面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不再是零碎片段，而是从未有过的清晰完整——
那不是杨子轩的毒酒，而是叛军攻破皇城的混乱夜晚！刀光剑影，火光冲天。她被困在冷宫，绝望之际，是他浑身浴血，如天神般破门而入。他护着她且战且退，却在宫门处，为推开她，自身后硬生生受了杨子轩淬了剧毒的冷箭！
他力竭倒地，鲜血自唇角汩汩涌出，却用尽最后力气，将这块一直贴胸藏着的护心镜塞到她手中，冰凉的镜面沾满了他温热的血。他望着她，眼神是那样不舍、愧疚与深情，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阿爱……勿念……下辈子……我还……找你……”
而她，握着那面染血的镜子，看着他渐渐涣散的瞳孔，痛彻心扉，嘶喊无声……紧接着，是太后派人送来那杯名为“慰问”实为灭口的毒酒……临死前，她仿佛看到他的魂魄立在窗外，泪流满面，口中喃喃的依旧是她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前世的真相竟是这般！他不是在她死后才为她复仇，而是在她死前，就已为她付出了生命！那块护心镜，不仅承载着他临死的牵挂，更承载着他未散的魂魄执念，所以才会在她重生后，时而入梦，引导她避开一个又一个致命的陷阱！
“阿爱？你怎么了？手这样冰？”杨晨铭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瞬间变得急促的呼吸，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顿时慌了神，紧紧握住她的双臂，“发现什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
江谢爱猛地回过神，泪水早已决堤，汹涌而出。她抬头看着眼前这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刻入她骨血的脸庞，想到前世他为救自己而死的惨烈，想到这一世他多年征战积累的暗伤、为保护她和朝廷殚精竭虑损耗的心力，最终连眼睛都……巨大的悲痛、庆幸、心疼与无尽的爱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泣不成声：“晨铭……我……我都想起来了……全部……全部都想起来了……”
杨晨铭身体猛地一僵，瞬间明白了过来。他搂住她颤抖的身躯，大手一遍遍抚过她的后背，声音沙哑而充满了无尽的疼惜：“想起……也好。那些都过去了，阿爱，都过去了……你看，我们现在很好，很好……”
“是你……是你用命换了我重来的机会，是不是？”江谢爱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尽管知道他看不清，依旧固执地望着他，“你的魂魄……一直跟着那块镜子，护着我，对不对？”
杨晨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哑声道：“前世我没能护好你，让你受尽委屈，含恨而终。这一世，我用余生护你周全，够不够？”这句话，与前世他临死前的承诺，跨越了两世时光，终于在此刻交汇。
江谢爱用力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够……够了……这一世，我们在一起，很好，很好……”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绵绵密密，仿佛要将这积累了两世的泪水与深情，彻底洗净，融入这江南的烟雨之中。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面被江谢爱紧紧攥在手中的护心镜，在昏暗的光线下，镜面内侧那“阿爱勿念”四字的刻痕深处，似乎极微弱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流光，旋即隐没，仿佛某种沉寂已久的力量，因宿主强烈的情感冲击，而被悄然触动。这异象，连同杨晨铭方才提及的、对库房位置的精准感应，以及他这眼疾来得蹊跷且药石罔效的状况，悄然织成了一张新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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