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跑了那个冒充“高配版自己”的镜像，林栀好像一下子开了窍。她不再只是被动地学，眼神里多了股劲儿，一种想要主动摸摸这个世界的渴望。她对苏牧的依赖更深了，那是一种雏鸟认母般的、全然的信任。有时候苏牧忙着捣鼓那些快散架的塔内系统，能量投影淡得快看不见、好久不吭声，她就会显得特别焦躁，在医疗床上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的金属锈迹，直到那团模糊的光影再次稳定地出现在床边，她才会悄悄松口气，重新安静下来。
她开始冒出更复杂的情绪。有一次，她用手指头，蘸着医疗床上积攒的薄灰，在床单边缘画了个歪歪扭扭、线条稚拙的圆圈，周围还添了几根歪七扭八的短线，像个儿童画的太阳。画完了，她抬起头，指着漆黑一片、只有残破结构轮廓的塔顶，眼巴巴地望着苏牧，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啊……啊”声，眼睛里是纯然的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更让苏牧心头一跳的是，她甚至开始笨拙地模仿他。她调动起那点微薄的控制力，努力了好久，掌心才艰难地凝聚出一小团鸡蛋大小、忽明忽暗的乳白色光晕。光晕很弱，连她自己的手指都照不亮，但她看着那团属于自己的光，嘴角竟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却真实无比的浅笑。
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一晃就没了，却让苏牧的核心程序都仿佛漏跳了一拍。情感的萌芽，比任何认知的进步都更珍贵，也……更危险。情感这玩意儿，是意识里最没谱的部分，热烈，混乱，难以控制。而沙盒里那个“林栀·生命”的部分，说白了就是一股庞大情感的聚合体——尤其是那股子浸透骨髓的悲伤和强烈的渴望。林栀这边情感一活跃，简直就像在干燥的草原上点了把火，天晓得会引来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林栀为自己成功弄出个小光球而露出那个浅笑的刹那——
出事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能量冲击的前摇，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有人突然把一座悲痛的海洋，整个儿掀起来，倒扣在了这片狭小的空间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重到极点的悲伤，混合着一种跨越了时空的、扭曲的渴望，还有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带着占有欲的所谓“爱意”，如同无形的海啸，轰然冲垮了苏牧设下的所有屏蔽和屏障，瞬间淹没了整个医疗舱！
这根本不是攻击，也不是试探，这就是情感本身！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情感洪流，来自沙盒里那个“林栀·生命”部分，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彻底失控的情绪宣泄！
“呃啊——！”
林栀掌心里那点微弱的光晕噗一下就灭了。她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哀鸣，就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脏，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脑袋，身体筛糠似的抖。那外来的悲伤太浓烈了，直接勾起了她意识深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属于过去的创伤碎片。两边的悲伤像两股绳子拧在一起，越拧越紧，几乎要把她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意识内核彻底勒碎！
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是她想哭，是那巨大的悲痛强行撬开了她的泪腺。这是她身体机能恢复后，第一次流泪，却是因为承受了不属于自己的、近乎绝望的哀恸。
“林栀！醒醒！那不是你的感觉！扛住！”苏牧又惊又怒，意识能量全面爆发，形成一个凝实的、散发着稳定微光的护罩，把林栀紧紧裹在中间，同时拼命催动屏蔽场，想把这见鬼的情感冲击过滤掉。
可这玩意儿像水，像空气，无孔不入。物理屏障和能量过滤对它的效果微乎其微。
苏牧能清晰地“感觉”到，林栀的意识像狂风暴雨里的一叶小舟，在那片悲伤的怒海里疯狂打转，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拍散，被同化进那片无边无际的哀伤里。
“看着我！林栀！看着我！”苏牧用能量投影死死“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把自己所有的意念，连同这段时间两人建立的、点点滴滴的信任和依赖，化作一根最坚固的缆绳，拼命抛向她，“我在这儿！你是林栀！只是现在的林栀！抓住我！”
也许是苏牧的呼唤起了作用，也许是她自己刚建立起来的那点“我”的概念还没完全被冲垮，林栀在那片让她窒息的悲伤里，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苏牧模糊的影子。
她的嘴唇哆嗦着，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疼……”
“……好……难过……”
“……为什么……会这样……”
她在问！她在试图用刚刚学会的、可怜的理性，去理解这莫名其妙、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这是个至关重要的信号！说明她还没完全迷失！
苏牧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引导她：“感觉它！但别被它卷走！分清楚！哪些是你自己的难受？哪些是外面硬塞给你的？”
林栀闭上眼睛，眉头拧成了疙瘩，身体还在抖，但似乎真的在努力照做。她像在泥石流里拼命分辨哪些是原来的泥土，哪些是外面冲进来的石头。
那情感洪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抵抗和辨析，猛地一变！
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让人脊背发凉的东西——一种黏糊糊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爱”。这“爱”扭曲极了，像沼泽里的藤蔓，想要把她紧紧缠住，拖进去，融为一体。
“回来吧……我丢失的另一半……”
“我们……本来就不该分开……”
“回到这里……我们才能完整……永远在一起……”
充满诱惑的低语，直接在她脑子深处回荡，声音温柔得令人头皮发麻。
林栀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和刚才被悲伤淹没不同，这种扭曲的“爱”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排斥和危险！
“不……！”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像躲避瘟疫一样，拼命往苏牧的能量投影后面缩，仿佛那是唯一能保护她的壁垒。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那扭曲的“爱意”瞬间变成了被拒绝的狂怒！
“为什么不肯？！”
“我们是一体的！”
“是它！是那个该死的塔灵在阻挠我们！”
情感洪流瞬间从粘稠的沼泽变成了咆哮的重锤，不再试图渗透，而是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狠狠砸向苏牧撑起的护罩和护罩里的林栀！
苏牧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攻城锤正面轰中，护罩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眼看就要碎掉！他红了眼，不顾一切地抽取着塔内本已见底的能量储备，疯狂加固着防御，感觉自己都快被抽干了。
“林栀！别怕！用你的念头！怼回去！告诉它你不愿意！”苏牧几乎是嘶吼着，他知道光靠防是防不住了。
林栀看着苏牧那因为能量过度消耗而变得极其不稳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投影，看着那层为了保护她而布满裂纹的光罩，眼睛里突然闪过一股狠劲儿。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本能反抗。
她不再去费力分辨什么内在外在了。她只是集结起自己心里所有刚刚拥有的、属于“现在”的感觉——对苏牧的依赖，对那团小光球的喜欢，对自己还能呼吸、还能思考的这点珍惜——把这些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情感，拧成一股绳，化作一道不算强大、但却异常尖锐、异常坚定的意念，像根钉子，朝着那汹涌扑来的狂怒洪流，狠狠扎了过去！
“——走开！”
这是她醒来后，喊出的最响亮、最清楚、也最愤怒的一句话！
嗡！
没有声音，但整个空间都仿佛震动了一下。那道纯粹的、代表着“当下林栀”意志的意念，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汹涌的情感洪流上。
那狂怒的洪流仿佛被这截然不同的“味道”灼伤，发出一阵无声的、充满怨毒的尖啸，猛地收缩、后退，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在维度壁垒后面，溜得干干净净。
医疗舱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可怕。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种令人心慌意乱的情感余味，证明刚才那场无声的厮杀不是幻觉。
林栀脱力地瘫软下去，靠在苏牧同样变得稀薄的能量投影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脸煞白，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但她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有种刚打过一场硬仗、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苏牧也松了口气，感觉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后怕得厉害。这次情感的共鸣，比上次那个理性镜像凶险十倍不止，差点就直接把林栀的“魂儿”给勾走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虚脱的女孩，又抬头望向沙盒那片永恒的黑暗，心里沉甸甸的。
理性的坑蒙拐骗，情感的狂轰滥炸……沙盒里那锅大杂烩，为了把林栀弄回去，真是啥招都使上了。
而且，经过刚才那么猛烈的情感冲击，林栀意识深处，那些被强行抹掉的过去，会不会……也被震开了些许裂缝？那庞大而陌生的悲伤与渴望，会不会像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她心里，只是现在还没发芽？
苏牧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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