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室的陶炉在第七日寅时突然炸响。
苏芽正就着炉火补绣影行哨的护膝,火星子溅在青布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她抬头时,炉口的红炭已缩成指甲盖大的暗点,刚才那声炸响,原是最后一块炭在冰寒里崩裂。
火舌!她扯过外袍裹住半冻的膝盖,话音未落,岩缝外就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火舌撞进来时,睫毛结着白霜,手里攥着块沾血的布——他咬破指尖尝地气,染得掌心血红。
见苏芽看过来,他用冻僵的手指在掌心画了条蜿蜒的线,又用力戳了戳自己喉咙,喉头滚动着发出声。
百音婆从后屋掀帘进来,她耳力最灵
他说地气像泡了雪水的烂鱼肠。
苏芽的手指在护膝上绞出个死结。
上回通地脉时她就觉出不对,那些黑钉虽拔了三根,岩缝里总像有双眼睛盯着。
她扯下腰间产钳别进皮带
影行哨带凿子,律鼓队备火把,燕迟——
我带着《地舆志》副本。燕迟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抱着卷竹简裹着狼皮,发梢还沾着未掸净的雪
昨夜我查了前朝《镇脉录》,躁眼分主副,主脉通了副脉未必......
苏芽截断他的话,产钳在掌心硌出红印。
她太清楚,地脉这东西,慢一步就是人命。
地窟的寒气比上次更沉。
火把刚伸进岩缝就地灭了三根,影行哨换了浸过松油的火把,火光映得岩壁泛着青灰,像泡在冷水里的骨。
脉童攥着苏芽的衣角,小身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她突然停步,仰头时睫毛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姑姑,下面有......人味。
苏芽心口一紧。
脉童的不是气味,是活物残留的生气。
她摸出短刀割破掌心,血珠刚滴在岩壁上,识海里就炸开一片昏黄——是火光,是冻僵的手指,是紧贴着岩石的脊背。
在右边。
她抹了把唇角的血沫
凿开。
铁凿撞在岩壁上的声响惊飞了岩缝里的寒鸦。
第三下时,石屑纷飞间露出半截青布袖。
苏芽蹲下身,用产钳挑开覆着的冰碴——那是半具干尸,皮肤缩成暗褐色,指甲深深抠进岩缝,怀里紧抱着块温石,石纹顺着手臂爬进皮肉,像树根扎进土。
百音婆凑过来,枯枝似的手指抚过干尸衣襟的云纹:这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岩娘。
她男人是首任火道匠,那年地火突然弱了,说是要选匠户守脉......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
我给岩娘接生过三回,最后回她攥着我手说
要是我没回来,帮我给小崽子起名叫。
守脉?
燕迟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扯过狼皮裹住岩娘冻硬的肩头
分明是拿活人当火引子!
苏芽的血视还锁在岩娘的记忆里。
她看见大雪封门的冬夜,岩娘把奶娃塞进邻居怀里,说我去去就回;看见她跪在冰窟里,双手按在温石上,呵出的白气在头顶结成冰花;看见她的手指从红变紫,从紫变青,最后和石头长在一起时,嘴唇还在动——孩子......能活下去就好。
三十年前大雍地师的人柱祭道苏芽抹了把脸,不知是血还是泪,
他们说活人温热能续地脉,却不说这是拿人命换一时的暖。
脉童突然拽她袖口,小手指向岩娘身后的石龛。
苏芽举着火把凑近,岩壁上刻满歪歪扭扭的经文,其中一句被反复描红,刻痕里还凝着冰碴
血冷则地静,人止则土宁。
止
苏芽的产钳重重砸在石龛上,碎石崩在脸上也不躲
他们嫌地脉闹,嫌活人吵,干脆把所有会疼会动的都钉死在石头里!
火舌突然拽她裤脚。
这哑役比划着往更深处走,每步都踩得岩屑乱溅。
众人跟着转过三道岩弯,七口陶瓮呈北斗状排开,瓮身结着暗红的冰,最中间那口刻着地心引三个篆字。
燕迟用刀挑开瓮盖,腐腥气混着冰碴子冲出来——瓮里是凝固的血块,还嵌着半枚带甲的指节。
前朝用活人血炼阵,想引地脉灵气控天时......
他的声音发颤
《禁术要略》说过,这种阵会抽干地脉生机,让天地失了呼吸......
所以永夜不是天罚。苏芽摸出怀里的温墨笔,笔尖抵着地心引三个字
是他们自己割断了地与天的脐带。
岩缝里突然响起石头摩擦的声响。
地魇僧从阴影里走出来,石袍上的裂纹比上次更深,眼眶青黑得像涂了墨。
他没拿骨钉,却攥着块碎陶片,上面沾着暗红的血——是岩娘衣襟上的。
我师说她蠢。他跪在岩娘尸前,陶片划开自己的脸,血珠落在冰上
说她明知会死,还把热乎手贴在石头上。
苏芽蹲下,与他平视。
地魇僧的眼睛里没有癫狂,只有种说不出的空,像口枯了三十年的井
你记得她的手?
记得。
他用染血的手背蹭了蹭岩娘的指尖
三十年,她的手比我的暖。我守地脉,她守火道......
他突然笑了,笑得石袍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原来我守的不是地,是一堆要人命的破规矩。
苏芽伸手按住他划脸的手
若地真睡了,你还听得见她吗?
地魇僧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他望着岩娘冻成石纹的手指,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雪夜,有个妇人裹着红头巾冲进地窟,往他怀里塞了块烤红薯
小师父别冻着,我家那口子说,地脉是活的,得拿热乎气儿养。
从今往后,护脉不靠死人。
苏芽站起身,声音像敲在铁板上,我要设火脉哨,每班十二人,带着陶罐热水轮值守道。
我们不献祭,我们接力。
首夜报名的人挤爆了暖室。
冻耳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斗篷,怀里还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
我家男人是火道匠,他走前说别让岩娘的苦白吃有个后生举着块烧红的炭:我会搓草绳裹陶罐,保准水凉得慢!
苏芽站在火道入口,教众人把掌心按在岩壁上,跟着律鼓手的节奏呼吸
吸气时拍一下,呼气时拍一下——这是咱们的心跳,要让地脉听见。
第三夜子时,脉童突然从草垫上弹起来,小脸蛋红得像熟柿子
它......回了一下!
众人冲下地窟。
陶铃正轻轻晃着,丁零丁零的响,像有人隔着岩层在敲。
火舌扑过去舔岩壁,突然跳起来转圈,喉咙里发出含混的笑——他尝出了甜味,是融雪水混着松针的甜。
燕迟攥住苏芽的手,掌心烫得惊人
你不是在修地脉,是在教它重新信人。
地魇僧是在四更天摸进主脉眼的。
影行哨的刀刚出鞘,苏芽就摇了摇头。
她看见他跪在岩娘身旁,把骨钉扎进自己胸口,鲜血顺着钉身渗进岩缝
我不求你醒......只求你别恨。
岩层突然动了动。
一缕赤焰从岩缝里钻出来,像条小火蛇,缠在地魇僧的脚踝上,轻轻拽了拽。
苏芽命人取来新铸的地心铃,挂在他头顶的岩缝里
你想当人柱?不如当第一个听地人
黎明时,地魇僧还跪在那里。
但他的头抬起来了,眼睛望着那枚摇晃的铃,嘴角沾着血,却像在笑。
而在地底更深处,某个被冰碴子堵住的岩缝里,一只布满冻疮的手正缓缓抠住第三枚镇脉钉。
指甲缝里渗着血,却抠得极稳——一下,两下,那枚钉着的黑钉,终于松动了半寸。
暖室的陶炉在第九日烧得噼啪响。
苏芽掀开炉盖,炭块红得像跳动的星子。
她正往炉里添松枝,文娘裹着灰斗篷进来,怀里抱着一摞竹片
规训班的娃们说,想跟着记地脉日志。
苏芽望着文娘身后探进来的小脑袋,突然笑了。
她摸出块烤得金黄的红薯,塞给最前头的小丫头
先记今天——地火暖了两度。
岩缝外的雪还在下,但风里有了丝若有若无的暖。
喜欢凛冬录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凛冬录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