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里的冰碴还在黑暗中潜游时,北风先卷着骨响撞进了北行谷。
苏芽正蹲在遗骨堂外的雪地里,用竹片刮去覆在陶碟上的薄冰。
陶碟内侧刻着戊申夏,苏芽在破庙接生,用体温焐热冻僵的脐带,这是最早埋进地脉的地忆录,此刻却要用来装另一种记忆——死人的话。
头旗见了。影行哨的短箭地扎在她脚边,箭尾系着染血的碎布,万骨幡,串了千颗颅骨。
苏芽的竹片地断在掌心。
她抬头时,谷墙垛口的燕迟正攥着望远镜,狼皮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新佩的青铜算筹——那是他昨日整夜比对联军兵力时,在沙盘上按断的第七根。
断颅把幡立在五里外。燕迟的声音被风撕得发颤,骨串上系着红绳,每根红绳对应一个寨子的血仇。
他喊妇人窃政,妖术乱脉,可你看——他将望远镜塞给苏芽,幡下跪着七个披麻的老妇,怀里抱着的不是灵牌,是染血的襁褓。
苏芽的瞳孔骤然收缩。
望远镜里,最中间的老妇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抠着颅骨眼窝,那里塞着团灰布,隐约能辨出是婴儿的襁褓角。
她突然想起前日在联军后营盗来的家书残卷,有封被血浸透的信末写着:阿娘,我媳妇要生了,求您把小孙的襁褓捎来......
这不是讨伐。燕迟的手指抵着城砖,指节泛白,是献祭。
他要拿我们的血,给七大寨这三十年的亡魂当供品。
苏芽放下望远镜,目光扫过谷内——晒谷场上,文娘正带着规训班的孩子往陶瓮里填炭;医庐前,脉童踮脚往屋檐下挂冰棱串,说是要让声音冻住再化开;就连最畏生的老猎户,都蹲在墙根磨着骨刀,刀身映出他发红的眼。
他们要听死人说话。她摸出怀里的温墨笔,笔杆还带着地火余温,那就让死人,真说一次。
遗骨堂的木门一声被推开时,霉味混着松香味涌出来。
三百七十二具骸骨按编号码在木架上,每具骨旁都摆着布包,是苏芽带人从乱葬岗捡回的衣片残帛——有绣并蒂莲的肚兜角,有沾着草屑的护膝,还有半块染血的虎头鞋。
文娘。苏芽扯下斗篷扔给守夜的火舌,把后营盗来的阵亡名录拿给我。她掀开第一具骸骨的覆布,指节叩了叩左胫骨上的旧伤,这具腿骨有刀疤,是三年前边军溃退时留下的。
名录里有没有左腿中过箭的?
文娘的灯盏晃了晃,照出她眼下的青黑:有!
张五郎,三十岁,原属云州卫,溃退时为救伤兵断后......她突然顿住,从布卷里抽出半页纸,家书里说他娘还在等他捎冬衣,可他的衣片......她翻开骸骨旁的布包,抖出块打着补丁的灰布,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
苏芽咬破指尖,血珠落在骨面上。
识海里霎时泛起涟漪——雪地里,男人拖着断腿爬了十七步,每一步都在雪上蹭出红痕。
他的嘴张得很大,哈出的白气凝成冰晶,却始终没发出声。
直到最后一口气散在风里,他的手还攥着半块烤糊的饼,饼上沾着奶渍。
阿娘......灶上粥......莫凉。苏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文娘的灯盏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用袖子去擦雪水般渗进砖缝的血,擦着擦着就哭出了声:我阿爹临终前也是这样,攥着我绣的香包不肯松手......
把这些记下来。苏芽扯下衣角包住指尖,每具骸骨的名字、死因、最后想对活人说的话,都刻在陶碟上。她指了指墙角堆着的陶坯,等骨歌婆来了,这些就是谱子。
骨歌婆是在三更天被请进谷的。
她裹着褪色的素麻袍,腰间挂着串骨哨,进门时靴底的冰碴子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响:亡者之声,岂容活人代唱?
苏芽没接话,只是掀开张五郎的覆布。
血视再次漫开时,骨歌婆的骨哨突然地发出颤音。
她踉跄着扑过去,枯瘦的手悬在骸骨上方半寸,像在接什么看不见的雨:这声音......我听过千遍,在国丧的灵堂,在乱葬岗的风里,可我从未听清......她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砖地,他们不是要喊冤,是要......报个平安?
当夜,遗骨堂的灯就没熄过。
骨歌婆坐在草垫上,用骨哨吹着张五郎临终的气声,文娘在旁记谱,苏芽用温墨笔在陶碟上刻字:张五郎,三十岁,左腿旧伤,死于药烟阵。
临终言:阿娘,灶上粥莫凉。
不成调。骨歌婆突然说,可比宫商角徵羽都入魂。她抓起块陶坯,用骨哨尖在上面划拉,要这样唱——先顿半拍,像人疼得喘不上气;再拖长,像雪把话冻在喉咙里......
第四夜的月亮刚爬上谷墙时,触骨夜会开始了。
苏芽站在遗骨堂门口,看着第一个遗属——穿靛蓝棉裙的妇人,攥着块绣并蒂莲的肚兜角,指甲缝里还沾着灶灰。
她颤抖着伸手,指尖刚碰到骸骨的指骨,就突然笑了:是我家那口子!
他当年被犁尖扎了脚,疼得直抽气,偏要装硬气说不打紧......她摸着骸骨的左脚趾,那里有块凸起的骨节,你看,这歪的,和他当年偷穿我鞋挤的一模一样。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少年,怀里抱着副锈迹斑斑的铜护腕。
他扑在骸骨上时,护腕掉在地上,露出内侧刻的阿弟平安哥!他哭得肩膀直颤,你说打完这仗就回来娶春桃,可这护腕......他抓起骸骨旁的布包,抖出件染血的皮甲,这是李二狗的铠甲!
你是不是......是不是替他挡了箭?
燕迟站在暗处,手里的竹简越写越薄。
他数到第七个遗属时,突然发现他们的手不再攥着刀,而是抚着骨节说些琐碎事:阿爹的指节还是这么粗,当年他编竹筐时总说细了不牢阿姊的锁骨有块疤,是我小时候拿石头砸的,她倒替我瞒着娘......
他们不骂了。燕迟走到苏芽身边,竹简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之前联军来骂,现在他们只说想再听他说句话
苏芽望着遗骨堂里晃动的灯影,温墨笔在掌心转了个圈:人若不知自己为何而死,便只会被人骗着去死。
我们要打的,不是他们的刀,是他们的谎。
话音未落,谷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影行哨的短箭再次扎进雪地里,箭尾系着的不是布片,是截带血的羽箭:联军夜袭,百骑,目标遗骨堂!
铁娘子的律鼓队是从谷墙另一侧冲出来的。
鼓槌上缠着的草绳拍在牛皮鼓上,震得雪粒簌簌往下掉。
骑兵的马刚踏过吊桥,头马就被鼓声惊得前蹄扬起——那是《止战鼓》的节奏,每七拍一顿,像极了人临终前的心跳。
不杀!苏芽的声音混在鼓声里,押到遗骨堂前!
最前面的骑兵被拽下马时,腰间的铜牌地撞在砖地上。
那是块刻着陈二牛的身份牌,和遗骨堂里某具骸骨旁的残牌严丝合缝。
他被推进门的瞬间,目光扫过那具骸骨,突然跪下来,额头砸在地上:哥!
是我没护住你......他哭着扯下佩刀,这刀我不拿了,我要替你给娘送冬衣......
断颅的怒火是在寅时烧起来的。
谷墙上的哨兵看得见,联军营地里的火堆越堆越高,火舌舔着被捆成粽子的叛卒,火星子溅在万骨幡上,把颅骨烤得响。
苏芽站在墙头上,寒风吹得她的斗笠绳勒进脖子。
她望着那团火光,突然想起张五郎临终攥着的烤饼——都是热的,可一个是暖了胃,一个是灼了心。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她转身时,斗笠上的冰碴子哗啦啦掉在地上,是真相烧穿了谎言。
遗骨堂的灯还亮着。
苏芽推开门,骨歌婆正用骨哨吹着新谱的调子,文娘在陶碟上刻最后几个字,少年抱着哥哥的骸骨,轻声哼着:阿娘,灶上粥莫凉......
她走到墙角,捧起第一片刻着亡者之言的陶碟。
陶碟边缘还留着张五郎指骨的弧度,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明天。她对着陶碟呵了口气,白雾里浮出几个字,轮到我们替死人发声了。
谷外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它卷着遗骨堂的陶笛声,掠过联军的万骨幡,撞碎在天喉峰的裂缝上。
没人注意到,那道裂缝里的冰碴停住了。
它们支棱起尖刺,像在听什么——是张五郎的粥莫凉,是少年的替你送冬衣,是所有被雪埋了三十年的、活人的牵挂。
第五日的晨雾刚漫过谷口时,守夜的哨兵揉了揉眼。
他看见雪原上多了片暗青色——不是联军的旌旗,是百面陶鼓,整整齐齐排在雪地里,鼓面蒙着的不是牛皮,是晒得半干的人皮,在晨雾里泛着珍珠般的光。
律鼓队的人正从谷里往外搬鼓槌,每个鼓槌上都缠着草绳,草绳里编着碎布——是遗骨堂里那些绣并蒂莲的肚兜角,沾草屑的护膝,半块虎头鞋。
那是......哨兵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听见谷里传来骨哨声,像有人在雪地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却让他想起小时候,阿娘哄他睡觉时哼的眠歌。
晨雾里,苏芽的斗笠先露了出来。
她抱着那第一片陶碟,走到最中间的陶鼓前。
鼓面上用温墨笔写着张五郎,墨迹还没干,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她将陶碟放在鼓面上,指尖轻轻一叩。
咚——
这一声,像春冰初融,像地脉初醒,像所有被雪埋了三十年的、死人的话,终于,要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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