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鸣冢前的红芽草在晨风中颤了颤,草叶上断颅的泪早结成薄冰。
苏芽转身时,袖角扫过镇脉钉,钉身的镇九幽三个字被血藤勒得泛白。
她望着七寨降民自发聚成的人墙,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血视过度后残留的余韵,却比任何誓言都清晰:要让每块骨头都有名字,先要让活人记住自己是人。
明日起,北行辖地内所有隐坟、哑坑、乱葬岗,一概掘开。
她的声音混着风卷过人群,惊得几只雪鸦扑棱棱飞起,
不论敌我骸骨,清洗、编号、录姓氏籍贯于《生者簿》。有亲属来认的,捧骨归家;无主的,入同鸣冢立碑。
人群里炸开抽气声。
有个裹着灰毛毡的老汉攥住腰间的骨牌——那是他亡妻的指骨,
苏首领,这...这不是要动阴宅吗?
阴宅里的鬼,怕的是被活人忘了模样。
苏芽抬手,指腹擦过同鸣冢前新立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阿越,柳河村人,享年十二
——正是断颅哥哥的名字,
你若怕,便来帮着挖。挖出来的不是晦气,是你我祖辈的血。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跪在她脚边。
断颅摘了半片焦黑的面具,左眼的血痂被雪水浸开,顺着疤痕往下淌:
苏首领,哑坑我熟。当年清边案的人,都被填在冻土三丈深的哑坑里,撒了石灰——
他喉结滚动
我去刨。
苏芽盯着他掌心翻裂的指甲,那是昨夜在焚骨台碎石堆里抠出来的伤。
带二十个熟手,配铁钎和竹筛。
她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个布包
这是止血药,每挖三具骸骨,歇半柱香。
断颅接过布包时,指节擦过她手背的老茧——那是稳婆接生时握剪刀磨出的茧。
他突然想起昨夜骨缝里母亲的声音:
阿迟,灶膛里的火灭了。
可此刻苏芽的手比火还烫,烫得他眼眶发酸:
第一日,哑坑的冻土硬得像铁。
断颅的铁钎砸在地上,只迸出几点火星。
他把铁钎往雪地里一插,直接跪下去用手刨。
冰碴子扎进掌心,石灰粉渗进血里,疼得他额头青筋直跳。
跟来的青壮想帮忙,他吼得嗓子都哑了:
都滚开!这是我欠的!
第二日,他的指甲全翻了,指肚磨得见骨。
但每挖出半块胫骨,他便用冻得发紫的手抹去上面的泥,凑到眼前辨认:
左腿有箭疤...张三,柳河村人。
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可工契队的人都听见了——泣铁举着铁钩的手顿了顿,竹筛里的碎骨突然变得滚烫。
第七日清晨,雪停了。
断颅的铁钎地一声,戳进个软乎乎的东西。
他跪下来,用手扒开冻土,露出半截靛青布襟。
竹筛轻轻一筛,半块木牌落进筛底,上面的刻痕被石灰蚀得模糊,却还能认出李四娘,怀胎七月。
人群里突然冲出个穿粗布袄的小媳妇,发辫上的红绳被风扯得乱飞。
她扑到筛前,指尖颤抖着抚过木牌
我婆母怀我家大宝时,被官兵抓去修城...她说她叫李四娘!
苏芽蹲下来,把骸骨轻轻放进新制的木匣。
小媳妇的眼泪滴在骨头上,冻成晶亮的珠子
苏首领,我能...能给她梳个头吗?
用温水擦净,梳顺头发。
苏芽摸出怀里的木梳——那是她祖母传下的,梳齿间还沾着接生时洗不净的血渍,
入冢时,让骨歌婆唱《摇篮曲》。
谷口的招魂台就在这时响了。
骨歌婆的铜磬地一声,惊得冻土都颤了颤。
老妇人的嗓子哑得像破风箱,却字字清晰
张三,柳河村人;李四娘,怀胎七月;王铁柱,右耳缺半...《生者簿》新录三十七条名!
人群潮水般涌过去。
有个拄拐的老妇挤到最前面,浑浊的眼盯着竹板上的名字直抖
陈狗剩...陈狗剩是我儿!
她突然抓住苏芽的袖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二十年前他被征去修边墙,官府说他染瘟死了,我还给他烧了纸!可...可他上个月托梦说,他在南坡的工棚里,腿伤了走不动!
苏芽的瞳孔猛地缩紧。
她转头看向燕迟,后者正捧着新整理的《清边案》残卷,脸色比雪还白。她反手握住老妇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过去,即刻派人去南坡工棚,活要见人,死要见骨。
活人归家,死人归冢——错案,北行给你昭雪。
当夜,三十七户人家的灶膛都烧得旺旺的。
苏芽路过村口时,听见竹篱后传来抽噎:娘,我没偷粮,是监工...爹,我在工棚养了只雪兔,它叫阿福...她摸了摸腰间的《生者簿》,羊皮纸被体温焐得发软,上面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枢堂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燕迟摊开羊皮地图,炭笔在上面画出十七个红点、九条黑线。这些屠杀坑、私埋骨道,全沿着地下火脉分支分布。他的指尖停在清边案三个血字上,当年官府杀流民,不是为了镇边,是为了封地火。
苏芽的手顿在地图上。
她想起祖母临终前的话:地火是活的,像条龙。
镇脉钉能镇它,也能困它。
等它醒了...会焚城。两人异口同声。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雪耳少年撞开木门,额角沾着冰碴:苏首领!
地缝里有动静!
他捂着耳朵——其实他没有耳朵,耳骨处只剩两片淡粉的薄皮,我用额头顶冰岩,听见地底在敲...三短两长,是工契队的暗号!
苏芽的心跳漏了一拍。
工契队的暗号只有北行核心知道,地底怎会有人用?
骨歌婆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灰发被夜风吹得乱蓬蓬:
不是人...是骨头在传话。
泣铁带二十人,双层防护,防塌防毒。
苏芽抓起桌上的镇脉钉,
我跟你们去。
隧道比想象中深。
泣铁的火把照出石壁上的青苔,都是二十年前的旧痕。
当铁镐地砸在石门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门上浮雕的九根巨钉,钉尖正对着他们心脏的位置。
门内没有金银,没有骸骨,只有一口青铜鼎。
鼎腹的小字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天怒降黑雪,地怨起白灾,唯集万民之念,燃心火以续命。鼎底压着块玉符,红得像凝固的血,正面二字篆得苍劲,背面持此符者,代天行火政。
苏芽伸手去拿,赤雾突然从鼎里窜出来。
那雾裹着她的手腕,像活物般绕了三圈,又地钻回鼎中。
燕迟猛地将她拽到身后,掌心全是汗:这...这不像遗物。
像在等我。苏芽望着手腕上淡红的勒痕,声音轻得像叹息。
远处山巅传来的一声。
最后一座镇脉钉松动了半寸,雪层裂开蛛网般的细纹,隐约能看见下面暗红的地火,正顺着钉缝往上涌。
枢堂的炭盆不知何时灭了。
苏芽握着玉符坐在案前,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
燕迟推开门时,正看见她对着玉符发呆,指腹反复摩挲二字。
明日辰时,召核心议事。她抬头,眼里有火星在跳,但这符...暂时不用。
燕迟望着她身后的《生者簿》,上面新录的名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他突然明白,比玉符更重要的,是这些被重新唤醒的字——它们像火种,正在冻土下悄悄燃烧。
喜欢凛冬录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凛冬录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