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雪原上那道由蒸汽凝成的虹桥仍未散去。
日头破云时,赤虹桥影投在结霜的雪地上,竟洇出模糊的黑字——启明在下。
最先发现的是扫雪的老妇,她的竹扫帚地断成两截,枯枝戳在字迹上:天...天示!消息像滚雪团般撞进谷中,百姓们裹着破袄往虹桥方向跑,有人跪下来磕头,有人攥着冻红的手比划:
火娘子掌心有符,原是天选的持火人!
苏芽的医庐窗纸被风掀得哗哗响。
她坐在炭盆前,膝头摊着半卷泛黄的经络图,左手腕缠着三层纱布,黑血正从指缝渗出来,在宣纸上晕开暗褐的星子。
砚台里的温墨早凉了,她蘸着自配的药汁(掺了艾草和紫草,能暂缓血毒上涌),笔尖悬在心俞穴位置,指尖抖得厉害——每画一笔,心口就像被冰锥扎一下,疼得她后槽牙直打战。
阿芽。
门轴吱呀声混着冷风灌进来。
燕迟的皮靴碾过地上的碎炭,他手里攥着卷了边的绢帛,袖口沾着镇脉钉残片的焦灰:
灰旗使翻完地库了。
他把图摊在案上,指腹压着绢帛上的红点,
七钉松了六座,最后一座嵌在龙脊眼。
他的拇指蹭过苏芽渗血的纱布,声音突然低下去
地火监测仪的指针昨晚跳断了三根铜丝——等不起了。
苏芽盯着图上那枚最红的钉标。
她能感觉到腰间玉符在发烫,热度透过棉袍往肉里钻,像块烧红的铁贴在肋骨上。我知道。她把笔往砚台里一按,药汁溅在二字上,
可我得先弄清楚......
她扯开纱布,腕上的黑痕已经爬到肘弯,像条活物在皮下游走
这符要的到底是我的命,还是北行谷的命。
同鸣冢的风比谷里更冷。
断颅的皮手套早磨破了,指甲缝里全是冻硬的血痂。
他举着铁镐的手停在半空——怀里那块从乱葬岗捡来的碎骨突然发烫,烫得他胸口发疼。
幼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还是十岁那年的奶音
哥...疼...我想喝水...
小八!断颅的铁镐落地,他踉跄着跪在冻土上,额头撞得雪沫四溅。
去年冬天,他带着残兵退守同鸣冢时,为了记清战死兄弟的名字,把他们的头颅堆成了墙。
可现在他才明白,那些白生生的头骨,哪有这截不知谁的碎骨烫得人心慌?我不是要堆头颅!他吼得喉咙发腥,我是怕...怕忘了你们喊疼的声音啊!
雪耳少年的脚步在三十步外顿住。
他摘下皮领,额头顶在冰凉的岩块上——骨传音的能力让他到了地下的动静。
不是哭嚎,不是呜咽,是千万个声音叠在一起,轻得像雪落,却清晰得扎耳朵
苏芽...苏芽...苏芽...
他的耳骨震得发疼,转身往谷里跑时撞翻了半筐冻萝卜,阿姐!
阿姐!
骨歌婆正在火政堂烧符纸。
她捏着黄纸的手突然一抖,符灰打着旋儿飘起来,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字。
雪耳少年撞开门时,她正把最后一张符纸按进炭盆:
群念成河。
老妇的枯手指向少年额角
,你听见的不是地响,是活人心里的念力——她成了心锚。
西岭的镇脉钉残骸比苏芽想象中更烫。
她蹲在焦黑的钉身旁,指尖刚碰上去,金纹突然亮起来,和腰间玉符发出同频的嗡鸣。取地底气样。她扯下脖子上的琉璃管——这原是接生时测羊水浊度用的,此刻被她塞进钉旁的地缝。
热气涌进来时,管里浮起细小的赤尘,像被风吹散的火星。
苏首领!工契队的小徒弟举着琉璃管喊,
苏芽的指尖被碎钉划破了。
血珠滴进管里的瞬间,赤尘地聚成红丝,缠在血珠周围。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这哪是普通的地热?
分明是被封印了三百年的,而她的血,就是引信。所有深井暂停!她扯下腰间的铜哨吹得刺耳,陶管加厚三层!
接触热气必须戴覆面!
燕迟的手按在她后背上。
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冷,是怕:
阿芽,你在怕什么?
我怕...苏芽望着山巅最后一座镇脉钉的轮廓,那钉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我怕他们找了三百年的开关,是我。
焚骨台的残垣下,七盏牛油灯在风里打摆子。
灰旗使缩在破席后面,他的竹箱里塞着半块冻硬的炊饼——这是他混进密会的。
穿黑斗篷的男人把酒坛往地上一墩,酒液冻成了冰碴:
那婆娘不是能引地火么?
他摸出个密封陶罐,罐身刻着骷髅纹,
当年药烟阵,我们在她肺里点过一次烟。这次...让她自己把火引进去。
招魂台的铜磬在子时自鸣。
骨歌婆的手指刚碰到磬槌,铜磬就地响了,第二声,第三声,余音撞着雪岭传出去十里。
她抓过影行队的狼皮令旗:封谷口!话音未落,嘹望塔的梆子声炸响——雪线上,数十个黑影正弓着背移动,每人肩上都扛着密封陶罐,和灰旗使描述的,一模一样。
火政堂的导热阀在苏芽手下发出异响。
她的手刚搭上铜制旋纽,喉头突然腥甜,一口黑血喷在阀面上。
血里裹着根赤丝,细得像头发丝,却在地上扭了两下,往地缝里钻。
玉符地从腰间飞起,悬在半空旋转,整座山谷突然震颤,像大地在呼吸。
窗外的虹桥剧烈扭曲。
赤红光影里浮起千百张人脸,眼睛都闭着,嘴唇却在动:救...我们...
苏芽扶着墙站起来。
她能闻到风里的腥气——那是毒雾的味道。
玉符的热度透过掌心往全身窜,她想起昨夜经络图上的心俞穴,想起骨歌婆说的,想起断颅跪在同鸣冢的哭嚎。
她摸出温墨笔,笔尖在掌心划出血线:
他们想用死人的法子杀人...她把血拍在玉符上,金纹瞬间炸亮,可这一次,活人不会等死了。
整座北行谷突然亮如白昼。
地缝里渗出赤光,房檐的冰棱被烤化了,滴滴答答落进雪堆。
远方雪线上,第一只陶罐刚被掀开,却地裂成碎片——地鸣的余震裹着玉符的光,将毒雾震得粉碎。
苏芽靠着墙滑坐在地。
她望着掌心的符,金纹比前日更艳了,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窗外,虹桥的影子里,启明在下四个字越来越清晰,而山巅最后一座镇脉钉,正发出细微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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