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椒房殿偏殿的每一寸雕梁画栋。
沈青梧躺在素帷低垂的床榻上,唇色惨白,喉间仿佛被烧红的铁条贯穿,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锋。
她不能言,也不能动,唯有双眸依旧清明,冷得如同冥河深处未化的冰。
宫人们脚步轻得近乎鬼祟,避她如避瘟疫。
“才人遭天谴了……”
“听说她妄启冥途,逆天而行,这才哑了嗓子,怕是连魂都要散。”
流言如蛛网,在暗处悄然织就。
可没人敢上前探看一眼。
唯有更鼓三响时,窗棂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一道纤细身影跃入,将一束泛着幽蓝光泽的草药轻轻搁在枕畔。
沈青梧睁眼。
那人抬袖掩面,却仍有一缕银丝从袖中滑落——半根断发,漆黑如墨,末端缠绕着极细的金线,正是昨日被她亲手剪下的玺心结发。
“我不是帮您。”线印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只是……不想再编谎话了。”
她说完便走,背影单薄如纸。
沈青梧望着那束“噤草”,指尖微颤。
传说此草生于冥河岸边,能护残魂不散,专治阴阳逆冲之伤。
它不该出现在人间,更不该落在一个织娘手中。
但她没有追问。
她只记得线印最后那一瞬的泪光——那是良知撕裂谎言的声音。
够了。
她缓缓撑起身子,血痂从膝盖裂开,顺着裙裾滴落,在素绢上洇出点点猩红。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绢布上一笔一划写下:
取卷。寻灯。钉魂。
三个词,三步杀局。
小蝉跪在床前,眼眶通红:“奴婢……赴死也会完成。”
“不是赴死。”沈青梧用指腹在绢上重重一点,“是让他们——万劫不复。”
她闭目凝神,将素绢交予小蝉藏入怀中,又低声以唇形示意路线:刑部档案库,地字七阁,锁三层铁匣。
原档未毁,只是被调包。
小蝉含泪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沈青梧缓缓掀开枕褥,取出半枚玉锁残片——那是她重生之初,在冷宫尸首旁拾得的信物,曾属于她前世唯一信任过的师兄温让。
他曾说:“若我身陷绝地,此锁会与我的心灯共鸣。”
她一直相信他还活着。
直到今夜。
当万籁俱寂,冥途微启,她以“心渊之音”探入幽冥,那玉锁竟微微震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
频率奇特,带着某种古老的节律——北方,三百里外,一处隐秘灯阵之中,有一盏魂灯,正与它遥相呼应。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捏碎玉片。
温让……真的还活着?
被人囚禁,炼作灯芯?
难怪九百谏臣冤魂齐鸣时,她识海深处总有一缕微弱呼唤,似有谁在黑暗中执拗地敲击屏障……
孙玉衡,你不止镇压冥途——你还窃取活人之魂,布阵控灵!
她眼中寒芒暴涨,哪怕失声,哪怕只剩三日寿命,这一局,她也要掀个天翻地覆。
与此同时,内阁密室,烛火摇曳如鬼影。
孙玉衡一掌拍碎案几,怒目圆睁:“区区一个哑妇,竟破我九百玉印?!她不过八品才人,也配逆天改命?!”
墨镇垂首立于堂下,手中画卷徐徐展开,黑绸铺地,其上绘满倒悬灯笼,每盏灯芯皆是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瞳孔空洞,嘴角撕裂,似在无声呐喊。
“此乃‘镇魂图’。”他声音阴冷,“专克‘心渊之音’。只要她再开口,无论真假,魂魄便会顺着声波被抽入画中,化为灯油,永世不得超生。”
孙玉衡抚须稍定:“好!明日朝议,我要昭告天下——鬼祟已除,冥途永封!”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银蝶翩跹而至,轻盈落在画角。
刹那间,蝶翼触处,黑绸焦黑一片,迅速蔓延,仿佛被无形之火烧灼。
墨镇脸色骤变,挥袖急扫,那蝶却已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谁?!”他厉喝,环顾四周,密室门窗紧闭,毫无异样。
孙玉衡盯着那焦痕,眼神阴沉:“……钦天监的‘银丝引魂蝶’,怎会在此?”
墨镇沉默片刻,低声道:“或许是……有人不愿这画成真。”
密室内,死寂如渊。
而远在椒房殿,沈青梧缓缓将玉锁贴于心口,闭目感应。
那微弱的共振仍在,坚定、执着,像一根刺扎进她早已冰冷的心脏。
她忽然想起前世山野雪夜,温让替她挡下致命一刀时,笑着说的那句话——
“青梧,别怕。只要灯还亮着,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如今,灯还在亮。
但执灯之人,已被锁进地狱。
她睁开眼,眸底燃起幽火。
哑了又如何?
听不见又如何?
她还有手,能写;还有心,能判;还有魂,能燃尽这世间所有虚伪的清平!
三日后,紫宸殿重开朝议。
百官列班,静候圣裁。
孙玉衡整袍而出,面容肃穆,正欲宣旨——
忽而,宫门外传来一声沉闷鼓响,如雷贯耳,震得梁尘簌落。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绵不绝!
文武百官愕然回首。
只见刑部门前,一道瘦小身影立于鼓台之上,手持鼓槌,浑身浴血,身后堆叠如山的卷宗赫然写着——九百谏臣案录·原件。
风卷残云,卷起一页页泛黄纸张,上面墨迹斑驳,却字字泣血:
“边关粮饷,截于相府……”
“灾民易子而食,奏本压于内阁……”
“御史李承业,死谏未达天听……”
可此刻,这些早已被埋葬的文字,正乘着风,扑向那高高在上的金銮殿。
三日后,紫宸殿前风云骤起。
晨光未破,百官已列班于丹墀之下,衣冠肃整,鸦雀无声。
孙玉衡立于玉阶之上,蟒袍加身,目光如刀扫过群臣,唇角微扬。
今日,他要亲手为这场“妖乱”画上句点——沈青梧既已失声三日,魂魄将散,再无人能撼动九狱锁魂大阵分毫。
“启奏陛下,”他缓步出列,声音洪亮如钟,“鬼祟作乱,妄开冥途,今已被镇压。那才人沈氏逆天而行,遭天道反噬,哑不能言,三日内必魂飞魄散!自此之后,宫闱清宁,阴阳有序,万民可安。”
话音未落,忽听得宫门之外传来一声沉闷鼓响!
咚——!
如雷贯耳,震得琉璃瓦簌簌颤动,连金銮殿前的铜鹤都似晃了身形。
众人骇然回首。
只见刑部门前广场上,一道瘦小身影立于鸣冤鼓台之巅,满身血污,衣衫破碎,却是小蝉。
她双手紧握鼓槌,一次次砸向巨鼓,每一下都似敲在人心最深处。
身后,九百卷泛黄案宗堆叠成山,墨迹斑驳,字字泣血:“截饷私吞”“压奏灭谏”“诛连无辜”……一页页被风卷起,如雪片般纷飞,直扑朝堂。
百姓早已围拢在外,踮脚张望,惊呼声此起彼伏:“这不是当年被处死的谏臣名录吗?怎么还在?”
“我的天……内阁竟藏了真本!”
就在这万众哗然之际,一道素白身影缓缓自宫道尽头走来。
沈青梧拄着一根乌木杖,脚步蹒跚,裙裾染血,却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上广场石阶。
她不能言,喉间仅余嘶哑气音,但她手中高举一卷血书,墨是血写的,字是咬破指尖一笔一划刻下的:
“每一盏熄灭的灯,都曾有人想照亮江山。”
风拂过她的长发,也吹动那幅血书猎猎翻飞。
人群中,一位白发老者猛然跪地,老泪纵横,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那卷轴一角:“大人……我们听见了……我们终于听见了啊!”
那是九百谏臣中唯一幸存的遗孤,断言。
他曾因父亲死谏不成而被贬为贱籍,二十年来隐姓埋名,只为等一句公道。
此刻,他嚎啕大哭,声震四野。
墨镇怒极,厉喝一声:“妖女残党,胆敢污蔑朝廷!”纵身跃起,袖中黑刃出鞘,直取血书,欲将其焚毁于掌心。
沈青梧却在此时猛然抬头。
双眸骤然幽光暴涨,宛若冥河倒映星斗,深渊洞开。
她没有开口,但一股无形之力轰然席卷而出——心渊之音·九狱同鸣!
刹那间,墨镇如遭千魂穿脑,识海炸裂。
九百道冤魂齐声嘶吼,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神识:
“还我命来!”
“奏本在哪?!”
“你们烧了我的尸,却烧不掉我的字!”
他惨叫着抱头跪地,七窍渗血,手中画卷竟自行燃烧,黑焰腾空,灰烬飘散,竟凝成一行焦痕文字,悬于半空——
“封口者,终将被口噬。”
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动。
而在皇宫最深处的密阁之中,萧玄策负手立于灯影下,指尖正轻轻抚过一册尘封古卷——《灯脉残卷·双生契篇》。
烛火摇曳,照见纸上并列两盏命灯图样,一明一暗,根系相连。
旁有朱批小字:“双生契灯,共命不同归。一人燃尽,则另一人魂断;一人沉默,则天地代其发声。”
他目光落在右侧灯名上——沈青梧。
左手边那盏灯,却标注着一个早已湮灭的名字:温让。
萧玄策眸色渐深,指腹缓缓摩挲过“沈青梧”三字,低语如叹:
“原来……你连沉默,都在审判我。”
与此同时,沈青梧静坐于冷寂偏殿,七日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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