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废墟上空,阴云未散,残灰如雪飘落。
沈青梧立于焦土中央,指尖仍压在断碑之上,血迹未干,字痕如刃。
“九百冤魂已释,封印已破。”七字入石三分,仿佛刻进了天地的骨缝里。
风过处,幽蓝光点自她身后冥途之门缓缓逸散,那是被超度的魂魄正归于轮回——不是被抹去,而是终于得以安息。
线印跪坐一旁,银发沾满尘灰,手中捧着最后一缕玺心结发。
那发丝早已焦枯,却仍透着一丝温热,像是不肯彻底熄灭的执念。
她轻轻将它埋入裂开的地砖缝隙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亡者:“他们终于……不是燃料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钟鸣三响。
咚——
钟声沉重,穿透宫墙,直抵人心。
那是内阁紧急召集朝议的信号,百年未响,今日竟为一人而鸣。
断言脸色骤变,袈裟无风自动,他猛地转身望向紫宸殿方向,低喝:“不好!孙玉衡要祭‘魂帛诏’!”
“魂帛”二字出口,连地底残存的怨气都凝滞了一瞬。
这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禁术,以人皮为帛、怨魂为墨,书写逆臣名录,一旦焚诏升天,便可引动“天怒之刑”,令被录者神魂受锁,七日之内气血枯竭,形同活死。
更可怕的是,此诏若成,将反噬所有与阴魂沟通之人——包括开启冥途的判官。
而此刻,紫宸殿内,烛火摇曳如鬼影。
孙玉衡披素麻而出,面容苍白却眼神炽烈,手中高举一幅长达九丈的白绢。
那帛布通体惨白,不见一丝经纬纹理,反而泛着诡异的肉质光泽,表面密密麻麻写满朱批勾销之名——正是九百谏臣名录,每一笔皆用秘法浸染,红得发黑,腥气隐隐。
他立于丹墀之下,仰头望向龙椅上的帝王,声震殿宇:“此乃先帝遗训:凡以幽冥干政者,视同谋逆,天下共诛!今有才人沈氏,通鬼驭魂,乱纲毁常,罪在不赦!臣请祭魂帛诏,代天行罚,清肃宫闱!”
群臣低头,无人敢应。
有人颤抖,有人闭目,更有甚者悄然后退半步,生怕沾上一丝因果。
唯有萧玄策端坐龙椅,指节微收,掌心那半块玉锁正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某种遥远的召唤。
他眸色深不见底,目光扫过那幅诡异白绢,忽然开口,声音冷如寒铁:“这诏书……可是用死人血写的?”
孙玉衡身形一僵。
殿内死寂。
“陛下明鉴,”他缓声道,“此帛取自忠臣自愿献身之躯,其心昭昭,其志凛然。以皮载道,以血铭誓,方能通达天听。”
“自愿?”萧玄策冷笑一声,指尖摩挲玉锁边缘,“谁会自愿让人剥皮抄书?你口中的忠臣,怕是连尸骨都被炼成了灯芯。”
孙玉衡不语,只将帛书缓缓展开,推向殿前香案。
案上已有火盆燃起,炭火幽蓝,显然掺了引魂砂。
只要一点火,魂帛升烟,沈青梧便将沦为众矢之的,不止是宫中人人可诛,连她的魂魄都将被钉死在天道律条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与此同时,偏殿深处。
沈青梧闭目盘坐,乌木杖斜倚身侧,唇依旧紧闭,不能言语,但她的心渊之音早已穿透层层宫墙,探入地底最深处。
她听见了。
无数细碎哭声从地下渗出,像是指甲刮擦棺木,又似皮肉被生生剥离的闷响。
那些声音不成语句,却带着强烈的执念和痛苦,在黑暗中翻滚挣扎。
而最让她心悸的是——其中一道气息,竟与温让有微妙共鸣。
她猛然睁眼,瞳孔收缩如针尖。
提笔蘸血,疾书三字:魂帛非纸。
线印见字,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张了张嘴,似想否认,最终却只能颤抖着点头:“我……曾在织房见过类似的帛料……纹理里嵌着毛囊根须,触手有细微凸起……当时以为是异国贡品,没想到……”
沈青梧眼神骤寒。
他们竟用人皮做封印载体。
不是一张,是整整九丈。
不是一人,是数百亡魂被活剥制帛,炼成“天道文书”。
而这所谓的“先帝遗训”,不过是权臣篡改历史、伪造天命的遮羞布!
她指尖用力,笔尖断裂,血珠滴落在纸上,晕开如花。
原来如此。
孙玉衡不怕她开冥途,不怕她招冤魂。
他怕的是真相被听见。
怕的是这些被做成“诏书”的人,终有一日会被认出面目。
她缓缓抬头,望向皇宫西北角——那里是皇家典藏阁所在,藏有历代礼器志、工造录、禁术残卷。
《天工录·秘造篇》就在其中。
记载着一切皇家秘制之物的源头,包括“魂帛”的炼法、所需祭品、以及……破解之术。
窗外,夜色渐浓。
守卫换岗的铜铃声遥遥传来。
一只黑羽小蝉停在窗棂,翅膀轻振,似在等待指令。
沈青梧收回视线,指尖轻轻抚过左手——那根已失知觉的小指,正隐隐发黑,如同腐朽的枝干。
每一次动用心渊之音,都在加速她的死亡。
但她不在乎。
有些审判,不必出声。
有些真相,必须由她亲手揭开。
风起时,她缓缓起身,身影融入暗影。
今夜,她要去的地方,没有光。
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有人,把地狱的火,带到人间来。
夜如墨泼,风似刃割。
沈青梧贴墙而行,黑衣融于宫檐阴影,连呼吸都压得近乎停滞。
皇家典藏阁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铜铃轻响,巡夜禁军执戟缓步,目光如鹰隼扫过每一寸砖缝。
她不动,像一截枯木嵌在墙角,唯有心渊之音在暗处奔涌——那是她如今唯一的耳目,无声却通幽。
指尖微动,窗棂上那只黑羽小蝉振翅而出,悄无声息地掠向西廊。
片刻后,一声短促惊呼破空而来:“什么人?!”紧接着是脚步杂乱,数名守卫被引向偏院。
时机稍纵即逝,她如鬼魅般翻入高窗,足尖点地无痕。
铁柜森然矗立,铜锁泛青,刻着“礼器志”三字篆文。
她抽出发间金钗,轻轻一挑,机括轻响,锁开。
尘灰簌簌落下,像是百年沉默的叹息。
她在最底层摸到一本厚册,封面斑驳,字迹几乎磨灭——《天工录·秘造篇》。
翻开第十七页,指尖骤然一滞。
“贞元七年,采忠臣皮膜三十张,制‘镇邪帛’三卷,可承天命、压冥气。”
字迹冷静得如同记账,却比任何血书更令人窒息。
她继续往下看,一行蝇头小注跃入眼帘:
“皮源取自拒诏死囚,面南而剥。”
心口猛地一缩,仿佛有只无形之手攥住了她的五脏。
面南而剥?
那些所谓“拒诏”的死囚,在临终一刻,竟仍面向祖庙叩首?
他们至死未叛,却被冠以逆名,剥皮为帛,成为“天命”的祭品?
一股怒意自丹田直冲头顶,几乎撕裂她强压的冷静。
原来所谓的“天道律令”,不过是权臣用活人脊骨搭起的谎言高台。
他们封得住尸身,封得住口舌,却封不住人心朝光的方向跪拜!
她合上书册,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已近沸腾。
这本簿册,不只是证据——它是炸向整个皇权根基的一枚冥火雷。
忽地,肩头一凉。
一只银蝶翩然落下,翅膀轻颤,化作一道细微灵流钻入她识海。
断言的密语随之浮现:“钦天监地窖有异动,孙府私奴正搬运棺木七具,方向——心狱原点。”
沈青梧瞳孔骤缩。
心狱原点!
那不是传说中的禁地吗?
地底最深处,阴脉交汇之所,连地府判官名录都未曾标注其存在。
孙玉衡竟敢在此妄动?
七具棺木……是新的祭品?
还是……早已死去却未被超度的“原材料”?
她转身欲走,身形刚动,余光却瞥见墙上影子陡然拉长——原本空无一物的房梁之上,赫然多出一道黑袍身影,静立如雕,袖中滑落半片玉玺碎片,边缘沾血,裂痕与她手中玉锁竟隐隐契合。
空气凝固。
那人未语,亦未攻,只是静静俯视,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就在此刻,皇宫最高处——紫宸殿顶阁,烛火微摇。
萧玄策立于香案前,指尖轻捻,一支墨色熏香燃起,青烟袅袅升腾,在虚空中勾勒出两盏并列命灯图影:一盏明灭不定,属于沈青梧;另一盏深藏地底,灯火幽微,却始终不熄。
他凝视良久,低语如谶:
“你要救的人……也是我要找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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