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手机轻轻放在书桌上时,屏幕还亮着。
刚才给纸船们拍完最后一张合影,镜头里蓝纸白边的船身叠成小小的舰队,在窗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她盯着影子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上周整理老物件时翻出的投影仪——那是母亲退休前用来给学生放教学片的,落了层灰躺在储物间最深处。
她踮脚从顶层架子搬下投影仪时,灰尘簌簌落在肩头。
调试焦距时,墙面映出模糊的光斑,像团晃悠的月亮。
林野翻出手机里存的折纸视频:第一天的指甲盖小船折痕锋利,第二天的拇指船翘着船舷,第三天的手掌船底垫着棉絮……她把这些片段剪成六分钟的循环,按下播放键。
墙面立刻浮起流动的蓝。
纸角翻折的动作被放慢,像只无形的手在空气中画着弧线。
林野退到门边,看着光影在墙上游走,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把她反锁在琴房,透过门缝漏进来的,也是这样蓝汪汪的光——那时是周慧敏在客厅看《新闻联播》,现在是林野在放她们的折纸影像。
第二日清晨的雨雾还没散透,林野端着两杯豆浆推开书房门,就见投影蓝光里立着道佝偻的身影。
周慧敏背对着她,白头发沾着枕痕,灰棉睡衣的袖子卷到肘部,手指正跟着墙面的折痕比画——食指压着虚拟的纸角,拇指慢慢往下推,像在临摹一道看不见的山梁。
豆浆杯在托盘里轻响。
周慧敏的手指顿了顿,却没回头。
林野放轻脚步,从茶几抽了张海蓝色折纸。
纸页窸窣的声响让老人肩头微颤,她转过身时,林野正好将纸递到她面前:“今天我们,一起折。”
周慧敏的指尖先碰到纸角。
那是双握了四十年粉笔的手,指节因腱鞘炎微微变形,此刻却像碰着什么易碎的东西,轻轻蜷了蜷才接住。
林野在她对面坐下,自己也拿了张同色纸,跟着投影里的动作对折——她故意放慢速度,折痕压得松松的,好让母亲能看清每一步。
第一只船折完用了十七分钟。
周慧敏的船身歪向左边,船底多了道没压平的褶皱,林野的船却中规中矩。
老人盯着自己的作品,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林野把两只船并排放在窗台,阳光穿过玻璃,在歪斜的那只船底投下菱形光斑,倒比自己的更生动些。
连续三天,午后的阳光都会准时爬上书桌。
林野不再开投影,只跟着母亲的节奏折——她折得慢,林野便更慢;她折错了重折,林野也跟着把刚成型的船拆开。
第三天傍晚,周慧敏的船尾终于能微微翘起,像只欲飞的鸟。
林野摸着那道不太对称的折痕,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在日记本里画过同样的船尾,却被母亲撕成碎片冲进马桶。
第四天的折痕出了岔子。
周慧敏把船头多折了一层,船身因此矮了半截。
她捏着船底反复看,突然说:“……不像。”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林野正把折好的船往鱼缸里放,闻言抬头。
老人的目光停在自己的船身上,眼角的皱纹揪成一团,像极了林野小学时考了99分,她盯着试卷上那道红叉的模样。
“它像你。”林野说。
周慧敏猛地抬头。
晨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脸上,林野这才发现母亲的眼睛还是深褐色的,和自己小时候躲在衣柜里,从缝隙里看她时的颜色一样。
老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手指却轻轻抚过船身歪斜的折痕,像是在确认什么。
那晚林野整理相册时,一张泛黄的照片从夹层滑落。
背面有行歪斜的字迹,墨水晕开了一片:“我也折过。”笔画粗重,像是用断尖的钢笔戳出来的。
照片里的周慧敏二十来岁,扎着麻花辫站在大学图书馆前,怀里抱着一摞《教育学原理》,左手却藏在身后——林野凑近看,能隐约辨出指缝间露出的蓝纸角。
第七天的纸船被林野放进了长条鱼缸。
她蹲在地上注水时,江予安抱着录音设备进来,鞋跟在地板上敲出轻响:“需要加老黑板的声音吗?”“加。”林野抬头笑,“还有那天你录的瓜子壳碎裂声。”
水流漫过船底时,纸船轻轻摇晃,像浮在春溪里的叶子。
江予安的麦克风对准鱼缸,录下细微的水声;林野的手机对准水面,录下船身碰撞的轻响。
当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她忽然想起十六岁住院那晚,母亲在走廊打电话的声音透过门缝钻进来:“心理医生?都是骗钱的。”而此刻,老黑板的“吱呀”、瓜子的“咔嗒”、水流的“叮咚”,正顺着音频线游进电脑,变成一串会呼吸的声波。
音频发布那天,林野在评论区翻到一条留言:“我妈现在连我名字都记不住,但她还会给我盖被子。”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周慧敏端着切好的苹果过来,苹果刀在瓷盘上碰出清脆的响。
暴雨是后半夜来的。
林野被雷声惊醒时,身边的枕头是空的。
她摸黑套上外套,推开书房门的瞬间,看见暖黄的壁灯下,周慧敏正踮着脚,手浸在鱼缸里。
水漫过她的手腕,睡衣袖口湿了大半,却像完全没察觉,只专注地扶正一只翻覆的纸船。
“妈?”林野轻声唤。
周慧敏回头,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她眼里的浑浊像被风吹散了,林野竟从中看见了自己十岁那年的影子——那天她摔碎了母亲的茶杯,周慧敏举着扫帚要打,却在看见她哭时突然放下,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野儿……”周慧敏的手还浸在水里,“船不能沉。”
林野蹲下去,和她一起扶正纸船。
水流从指缝间淌过,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
当最后一只船稳稳立起时,周慧敏的手指轻轻勾住她的小拇指——像林野小时候怕黑,母亲哄她睡觉时做的那样。
次日清晨,雨停了。
林野在窗台摆了两张折纸:一张大的海蓝,一张小的浅粉。
旁边是剪刀、胶带、细竹签,整整齐齐码成一排。
她没说话,只在老黑板上用粉笔写:“今天,我们做大船。”
周慧敏站在窗台前看了很久。
风掀起她的衣角,吹得折纸簌簌响。
忽然,她伸手拿起竹签,笨拙地插进自己昨天折的船身——那是加固龙骨的位置。
林野正要说话,却听母亲轻声问:“……修好了,你走吗?”
水珠从屋檐滴下,打在窗台上。
林野握住她沾着胶水的手,掌心能感觉到老年斑的凸起:“修好了,我们一起走。”
老黑板被风刮得轻晃,“吱呀”声混着远处的鸟鸣。
林野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想起昨晚在旧相册里看见的那张纸条——周慧敏二十三岁时写的教学计划,最后一页用铅笔歪歪扭扭补了句:“要当让学生觉得温暖的老师。”
她低头看向窗台的材料。
竹签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胶带的纸芯还留着淡淡的胶水味。
林野忽然想起江予安说过,博物馆修复古船时,会先按比例做纸模。
或许等这些纸船足够结实了……她没往下想,只是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背。
周慧敏已经拿起剪刀,正对着大张折纸比划。
剪刀尖在蓝纸上压出个小坑,像颗即将发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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