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粉笔轻轻搁在黑板槽里时,指节还泛着青白。
这是她连续第三天没在厨房黑板上留字了。
三天前她上传《母亲的手温》时,江予安正站在她身后剥柚子,酸甜的汁水溅在电脑壳上。\"你在等什么?\"他突然问,剥到一半的柚子停在半空。
林野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上传进度条,喉结动了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是等母亲像从前那样,把\"野儿今天几点回晚饭吃什么\"的指令刻进黑板,还是等某种更柔软的东西,从那些棱角分明的字迹里渗出来。
第四天清晨的晨光漫进厨房时,林野正往马克杯里兑热牛奶。
蒸汽模糊了眼镜片,她擦着镜片抬头,忽然被黑板上的字迹钉在原地。
角落歪斜的蓝字像被风揉皱的纸团,\"野儿?\"两个字里,\"儿\"的竖钩拖得老长,像是粉笔尖在木板上打了个趔趄。
周慧敏向来写惯了教案体,横平竖直得像量角器卡出来的,此刻倒像小学生刚学写字,\"野\"的提手旁抖成三粒小芝麻。
马克杯\"当\"的一声磕在台面上,牛奶溅出一滴,落在瓷砖缝里。
林野的指尖悬在字迹上方半寸,能看见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像母亲昨夜俯身在黑板前时,白发落在木头上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上周陪母亲去医院复查,阿尔茨海默症量表上,周慧敏对着\"你今天想和谁说话\"那一栏发了很久呆,最后用铅笔重重划掉问题,在旁边写:\"野儿。\"
\"妈...\"她对着空荡的厨房轻声唤,回音撞在抽油烟机上。
转身时看见玄关处周慧敏的棉鞋还在,鞋尖朝着厨房方向,像只等主人的老狗。
那天她在录音棚待了整个下午。
麦克风架上夹着便携摄像机,镜头对准厨房黑板。
粉笔划过木面的沙沙声被电容麦捕捉,混着窗外风穿风铃的轻响,还有她自己刻意放轻的呼吸——吸气时鼻腔里的凉,呼气时胸口的暖。
剪接软件里三条音轨像三条游鱼,偶尔碰出细碎的水花。
\"这个叫《你在吗》?\"江予安凑过来看时,她正给音频打标签。
他的毛衣袖口沾着博物馆修复室的木屑,\"你以前总说,没回应的话都是无效的。\"
林野把耳机摘下来塞给他。
电脑音箱里,粉笔摩擦声突然拔高,像人屏住呼吸时的停顿,接着是风铃\"叮\"的一声,清清脆脆,像句没说完的\"喂\"。\"现在觉得...\"她望着录音棚墙上贴满的旧磁带标签,\"等答案的过程,也算一种回应吧。\"
江予安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音频进度条停在风铃响的那一秒。\"你终于不把'被回应'当爱的KpI了。\"他说这话时没看她,低头调整耳机线,耳尖却有点红,\"上次你为了等我回消息,把半本《荆棘摇篮》手稿都揉皱了。\"
林野的笑意在喉咙里滚了滚。
她想起去年冬天,江予安加班修复宋代古画,她抱着热可可在博物馆门口等了三小时,最后蹲在台阶上写了篇《冷可可与未读消息》发在公众号,阅读量破十万时,他举着刚修好的画轴从展厅跑出来,羽绒服拉链都没拉,说:\"下次...我手机调震动。\"
当晚书房的台灯开到最暖的档位时,林野听见客厅传来\"哗啦\"一声。
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到后颈——是周慧敏的抽屉。
老人背对着她,佝偻着背,手里捏着本泛黄的作业本,封皮上\"林野 三年级上\"的字迹已经褪成浅灰。
\"妈?\"她轻声唤。
周慧敏的肩膀抖了抖,像被惊醒的鸟。
转身时,林野看见她怀里还抱着几本练习册,最上面那本的封皮被磨得起了毛边,是她初中时的数学作业,周慧敏从前总在上面用红笔写\"步骤太简略\",\"计算错误\"。
此刻老人的手指抚过那些红批注,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白,像片快融化的雪。
\"要...看吗?\"周慧敏突然开口,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像是生涩地拼单词。
她把作业本往林野怀里送,动作急切得差点踉跄。
林野扶住她的胳膊,触到老人毛衣下凸起的肩胛骨,硌得手掌生疼。
那天夜里,林野在茶几上放了本空白练习册,压着张便签:\"妈,你想写什么,都可以。\"便签纸角画了个小太阳,是她小时候周慧敏在她试卷上常画的符号。
清晨的阳光漏进纱帘时,练习册的封皮被翻得卷了边。
林野凑近看,第一页画着三个圆圈,大的套小的,蓝粉笔的粉屑沾在纸纹里;第二页是五个圆圈,有的扁,有的圆,最下面那个几乎要连成线;第三页更密了,像下雨时水面的涟漪,从纸角漫到中间。
\"这是...\"她指尖拂过那些圆圈,忽然想起上周带母亲做音乐治疗,仪器上跳动的心电波形图。
周慧敏当时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伸出食指去碰,说:\"像...葡萄。\"
那天她在音频软件前坐了六个小时。
扫描仪把练习册上的圆圈转成黑白位图,导入声波生成器时,电脑发出轻微的嗡鸣。
低频音轨像远处的雷声,闷闷的,却震得音箱外壳发麻。
她翻出童年日记本,找到12岁那年写的:\"妈妈今天打我,因为我数学考了98分。
她的手很凉,像冰箱里的冻馒头。\"
朗读时她的声音在发抖,读到\"冻馒头\"三个字时,突然笑出了声。
混缩时,低频音轨刚好漫过\"凉\"字,像给那句疼痛裹了层柔软的茧。
声音剧场展出那天,林野站在玻璃展柜前,看着观众们对着耳机皱眉又微笑。
有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摘了耳机,在留言本上写:\"我爸直到走都没说过'爱我',可他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给我热牛奶,牛奶锅的把手都被他摸得发亮。\"
林野的手指抚过留言本上的字迹,突然想起周慧敏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课。
那天她去学校接母亲,看见教室黑板上写满公式,周慧敏站在讲台上,背挺得笔直,说:\"你们要记住,解题步骤比答案重要。\"后来她收拾教具时,林野看见粉笔盒底下压着张便签,是周慧敏的字迹:\"野儿今天生日,记得买草莓蛋糕。\"
第五天清晨的厨房飘着豆浆香。
林野握着蓝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妈,我在\"。\"在\"字的竖钩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周慧敏那天的\"儿\"字。
粉笔尖离开板面时,身后传来窸窣的布料摩擦声。
她没回头,只是把手贴在黑板背面。
木头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接着是轻微的震动——周慧敏的粉笔尖碰在\"在\"字下方,画了个小小的圆圈。
林野闭了闭眼睛,能想象出老人的模样:佝偻着背,手腕抖得厉害,却固执地把圆圈画圆,像从前批改作业时,非要把红勾的两个角都写得尖尖的。
窗外的风掀起纱帘,吹得风铃叮当响。
林野转身时,周慧敏正攥着半截蓝粉笔,手指被粉笔灰染成淡蓝色。
老人抬头看她,眼神像杯晃匀的茶水,浑浊却温暖。
\"妈,\"林野蹲下来与她平视,\"明天社区有个工作坊,教老人们用旧物讲故事。\"她指着茶几上那本画满圆圈的练习册,\"我想...带这个去。\"
周慧敏的手指动了动,碰了碰她的手背。
老人的掌心还是粗糙的,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攥得她生疼。
\"好。\"周慧敏说,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上的梧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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