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簌簌落在桌面,字迹歪歪扭扭,像周慧敏缝的针脚:明天,买米。
第二日清晨,林野在厨房热牛奶时,眼角余光瞥见黑板上那行字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她鬼使神差地摸起粉笔,又添了句——这是周慧敏从前总念叨的,被子晒够八小时,棉絮才软和。
第三日,她写下医生预约,是周慧敏每周三的复查;第四日是修台灯,老台灯总在深夜闪;第五日买鲫鱼,老人最近爱喝鱼汤。
粉笔头越写越短,林野的动作却越来越轻。
她忽然意识到,这些字不是给周慧敏看的——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症早让她记不住日程;也不是给江予安看的——他总说你安排的,我都放心。
是给她自己看的。
像幼时在日记本里画满的计划表,像青春期在课桌上刻的,像成年后在电脑屏保写的今天也要活着。
她习惯用被看见的付出,丈量自己存在的重量。
直到第三周最后一天清晨。
林野端着粥走进客厅,脚步突然顿住。
黑板光滑如初,像块被擦净的湖面。
她盯着那片空白,喉结动了动。
上一次黑板被擦,是周慧敏发病最凶的那年,老人举着湿抹布喊脏死了明天复诊的字迹抹成一片灰浆。
那时林野蹲在地上捡粉笔头,眼泪砸在地砖缝里。
可此刻没有眼泪。
她望着空白的黑板,心口那片荆棘纹身竟泛起酥痒——不是疼痛,是新生的嫩枝在抽芽。
妈,今天吃菜包还是肉包?她转身进厨房,油锅里的鸡蛋发出响。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周慧敏的影子罩住她半边后背,枯瘦的手悬在黑板前,指腹轻轻摩挲板面,像在抚摸一本无字的书。
林野没回头,用锅铲压了压煎蛋边缘:
老人的手垂下来,落在她肩头上。
力道很轻,像片飘落的叶子。菜包。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却吐字清晰。
林野的睫毛颤了颤。
她把煎蛋盛进白瓷盘,在周慧敏常坐的位置摆好,转身时瞥见黑板角落——有半道浅淡的灰痕,像是指甲划过的。
或许是母亲刚才摸黑板时留下的。
或许不是。
声音剧场的新系列《无稿对话》筹备到第三周,林野的手机被匿名语音轰炸到发烫。
她窝在工作室沙发里,戴着降噪耳机逐条听,听见初中生说爸,我真的不喜欢钢琴,听见妻子哭你走后,我连洗衣机都不敢用,听见老人哼囡囡,外婆的糖在枕头下。
最后一条语音跳出时,她的手指突然发僵。
妈妈,我不是故意打翻牛奶的......
童声带着哭腔,尾音还抽噎着,像根细针直扎进她太阳穴。
六岁那年的场景突然涌上来:白瓷砖地面上的牛奶滩,周慧敏扬起的巴掌,她跪在滩边,膝盖硌得生疼,喉咙里堵着这句话,却只能咬着嘴唇说对不起。
林野摘下耳机,胸口剧烈起伏。
她摸出录音笔,对着麦克风做直——这是她第一次在直播中不看提词器。
六岁那年,我打翻了牛奶。她的声音很稳,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跪了两小时,膝盖青了,可我最想说的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弹幕刷成一片,她却盯着评论区最顶端那条:你终于替六岁的自己,交还了道歉信。是江予安的Id,头像还是那只叼着玫瑰的柴犬。
她笑了,眼泪却掉在录音笔上。
整理项目档案时,林野的鼠标突然顿住。
周慧敏的杯击录音频谱,和她三年前做的《你说我在》声波图,竟像两片能严丝合缝拼上的拼图。
她颤抖着点开反向叠加功能。
电流杂音里,突然浮出一缕模糊的旋律——小月亮,爬树梢,宝宝要睡觉......
是母亲的声音。
林野捂住嘴,眼泪滴在键盘上。
这调子她早忘了,却在听见的瞬间,想起幼时母亲怀里的温度,想起月光透过纱窗落在床头的银斑。
她把这段残频母歌设为手机铃声。
次日接电话时,周慧敏正坐在窗边剥毛豆。
铃声响起的刹那,老人的手突然停住,浑浊的眼睛慢慢睁大。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半句走调的哼唱:小月亮......
像被烫到似的,她猛地低下头,毛豆撒了一地。
林野蹲下身捡豆子,看见老人泛红的眼尾。
江予安的调令来得突然。
他举着手机站在玄关,屏幕亮着外地修复任务·两周,声音里带着抱歉:这批战时录音......
我知道。林野打断他,转身从抽屉里摸出U盘,里面有二十四小时居家音。她把U盘塞进他手心,有我妈敲杯子,有雨声,有我打字......你要是听困了,就当我在。
江予安的拇指摩挲着U盘外壳,笑了:
送他上车时,林野没像从前那样说我会想你。
她望着车尾灯消失在转角,转身往家走,路过文具店时顿了顿——从前江予安出差,她总要在黑板写江予安出差第x天,今天却连粉笔都没碰。
推开家门,周慧敏正站在餐桌旁,手里端着杯温水。
杯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野......在。
林野的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有点烫。
她抬头看母亲,老人正盯着她的脸,像在确认什么,见她望过来,立刻慌乱地低头摆弄杯垫。
林野把纸条叠成小方块,放进胸口的口袋。
那里贴着她的心跳,和周慧敏的字迹。
暴雨是在深夜来的。
林野被雷声惊醒时,屋里一片漆黑。
她摸出蜡烛点燃,暖黄的光里,周慧敏正跪在地毯上,手里攥着截炭笔,在黑板上画圆。
她轻声喊。
老人没回头,手腕悬在半空,炭笔在黑板上拖出一道灰痕。
又画一圈,又一圈,圆圈层层叠叠,像年轮,像声波,像所有试图固定爱的徒劳。
林野想起外婆棉袄上的补丁,想起父亲藏在渔具盒里的钓鱼线,想起风铃里那截被树脂封死的铜丝——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把爱缝紧、系牢、封死,却忘了爱本就该是流动的,像风,像水,像母亲哼的走调的歌。
她拿起炭笔,在最大的圆圈中央写下:不圆,也在。
周慧敏停下动作,转身凝视黑板。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字,又慢慢画了个圈,把字圈在里面。
烛火突然一跳,照亮两双含泪的眼。
林野摸出录音笔,按下开关。
——只有烛芯轻爆的声,和窗外暴雨的呜咽。
这一夜,无需言语。
闭环已成。
次日清晨,雨停了。
林野站在客厅里,望着黑板上被湿气晕染的灰环。
那些圆圈的边缘洇开,像被水浸过的旧画,模糊了,却更温柔了。
她伸手摸了摸板面,指尖沾了点浅灰。
周慧敏端着热粥从厨房出来,见她站在黑板前,轻声问:饿了?
林野转身,接过粥碗。
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照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黑板上的灰环,正慢慢渗进木头纹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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