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亳邦官方的谈判暂告段落，工匠与学者的交流亦按部就班地进行。然而，绘与勐并未放松警惕，深知那纸“金石之盟”脆弱如纸。真正的危险，往往潜藏于波澜之下。就在盟约签订后第三日，那位曾传递玉片信物的老仆再次悄然而至，此次带来的并非暗号，而是一份直白的口信：“星图有变，盼再晤于老地方，急。”
夜色依旧浓稠如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绘与勐更为熟练地避开巡哨，再次潜入那处位于古老建筑阴影下的小院。屋内，油灯的光芒似乎比上次更加摇曳不定，映照着大卜偃愈发憔悴和焦虑的面容。他甚至连基本的寒暄都省略了，见到绘与勐，便直接指向铺在案上的一卷非星象、也非水文的皮卷。
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亳邦的文字，并非古籍，而是看似杂乱的记录和数字。
“二位请看，”偃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此非天灾之兆，实乃人祸之基！亳邦…巨厦将倾矣！”
绘与勐凝神看去。那皮卷上的记录触目惊心：
其一，土地之疡。 大量竹简记录显示，近三十年来，王畿及周边膏腴之地，被各大世袭贵族以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债务逼迫、乃至直接侵占——大量兼并。记录中罗列着一个个消失的村落名和原本的自耕农名字，他们要么沦为贵族田庄的附庸佃农，失去自由身；要么彻底破产，卖身为奴；更有甚者，被迫离乡背井，成为城市边缘挣扎求生的流民。皮卷一角用小字统计：王畿七成以上的耕地，已归不足百家的贵族所有。
“自耕农乃邦国之基石，赋税之源泉，兵卒之根本！”偃痛心疾首，“如今基石已空！国库日益空虚，寻常百姓家无余粮，一旦有变，何来粮饷？何来兵源？难道要靠那些终日饱食、只知欺压良善的贵族私兵去戍边卫国吗？”
其二，奴役之怨。 另一部分记录则更为骇人。上面记载着近年来各地大大小小超过百起的奴隶反抗事件：毁坏工具、消极怠工、逃亡，甚至小规模的暴动。虽然大多被迅速镇压，但其发生频率和激烈程度都在逐年攀升。皮卷上还附有几句从奴隶中流传出来的歌谣碎片，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绝望：“…青铜鼎煮吾肉，饕餮纹噬吾骨…何时天火降，焚尽亳都土…”
“宫墙之外，怨气冲天！”偃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数十万戴枷之人，日夜劳作于皮鞭之下，妻离子散，生不如死。他们恨透了这座城，恨透了这里的所有人！平日尚可压制，若遇‘喀喇’那般天地崩摧的大乱，这股怨气必将如火山喷发，将这亳都…将这亳邦，烧成一片白地！”他看向绘与勐，“贵部或许无法想象，一座拥有如此高墙坚壁的巨城，可能会从内部被撕裂。”
其三，奢靡之祸。 偃又指向一些记录各地进贡和贵族开销的简牍。上面罗列着令人咋舌的数字：为铸造一套新的编钟，耗费铜锡足以打造数千戈矛；为了一位宠妃的生日宴会，消耗的酒浆肉食足以供万人食用一月；为了修建新的园林台榭，征发的民夫累死病死者数以百计…“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偃引用了两句古老的诗歌，声音悲凉，“上层醉生梦死，下层苦苦挣扎。民心早已离散！”
其四，继承之危。 最后，偃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微不可闻：“大王…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而三位公子，长为嫡却庸懦，次子悍而好战，幼子狡且结党…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早已无心国政，只盯着那尊宝座。厉将军为何急于对贵部用兵？其中未必没有借此军功，押注某位公子，谋求从龙之功的心思！一旦大王…一旦有变，亳邦顷刻间便会陷入内斗，甚至…内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绘，那里面不再是智者的深邃，而是近乎绝望的忧虑：“老朽日夜观测星象，推演历法，深知‘天劫’之期日近。它可不会等待亳邦内部理顺纷争、解决积弊！当天地之威降临时，一个内部矛盾重重、民心涣散、兵源匮乏、甚至可能陷入内乱的亳邦，拿什么去应对？届时，恐怕无需天劫完全爆发，仅仅是初期的灾异，就足以引发全面的崩溃！”
密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仿佛也被这沉重的真相所惊扰。
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之前看到的亳邦，是巍峨的城墙、精良的军队、严密的等级、辉煌的文明。而偃此刻揭示的，却是这辉煌外表下，早已被蛀空的根基和即将喷发的火山。这是一个比任何军事威胁都更为致命的弱点——来自内部的腐朽与分裂。
勐的震惊则迅速转化为军人的冷静分析。他脑海中飞速计算着：土地兼并导致兵源质量下降、奴隶问题牵制大量兵力用于弹压、贵族奢靡消耗战争潜力、继承权之争可能导致高层分裂甚至内战…这些内部危机，任何一条在关键时刻爆发，都足以让亳邦那看似强大的军事机器陷入瘫痪甚至倒戈相向！
“长者告知我等这些…”绘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是希望汉部落…”
“老朽并非卖国求荣之徒！”偃打断他，语气激动，“告知尔等，一是因为尔等是唯一知晓‘天劫’真相、并可能有所准备的外来者；二是希望…万一真到了那一天，亳邦秩序崩坏，生灵涂炭之时，贵部若能存续，或可…或可看在同源之谊上，稍施援手，为我华夏血脉，保留一丝火种…”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悲观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末日景象。
这一次密会，绘与勐带回的，不再是关于遥远星空的警示，而是关于眼前这座巨城、这个庞大帝国正在加速腐烂的、活生生的、并且极其致命的内部情报。这份情报的价值，远超十份“金石之盟”。
返回驿馆的路上，亳都的夜色依旧深沉，但在绘与勐眼中，这座巨城已不再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它金光闪闪的外壳之下，充满了裂痕与蚁穴，只需一场足够强烈的震动，便可能从内部土崩瓦解。
而这场震动，或许来自天外，或许…就来自他们自己。
第三百六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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