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乌云低垂,沉沉压在宫城之上。
太和殿内,龙涎香的气息被无形的重压驱散,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太子南承瑾立于御阶之下,位置最为靠前,一身明黄蟒袍,他眼角的余光清晰捕捉到两侧投来的视线,那视线落在他的背脊上。
左侧,大皇子南承洲一派的老臣们,个个面容紧绷,眼神深处跳跃着压抑不住的亢奋;右侧,三皇子南承钰身后的官员们,面色阴沉如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对面,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
无形的丝线在殿内纵横交错,绷得笔直,发出近乎断裂的哀鸣。
“父皇!”大皇子南承洲的声音骤然划破死寂,他跨前一步,宽阔的肩膀在深紫色亲王常服下绷出刚硬的线条,双手抱拳。
“儿臣请命!北境烽火,苍黎关告急,此非寻常边衅!儿臣曾在北境军中历练,熟悉边塞地理军情,更知那北狄狼主的狡诈凶狠!儿臣愿随定远将军开拔,亲赴边关,卫我疆土,护我黎民!此乃天家儿郎本分,更是儿臣责无旁贷之任!请父皇恩准!”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裹着铁砂,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溅起无形的火星。他身后的几位老将勋臣,被这宣言点燃了热血,头颅昂得更高,腰杆挺得更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御座上的帝王。
三皇子南承钰身形虽不如兄长魁梧,同样一步跨出,位置与南承洲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他身着玄青绣银云纹常服,俊朗的面容上此刻覆着一层寒霜,声音清冽如冰泉击石。
“父皇明鉴!大哥心系社稷,忠勇可嘉。然北境战局瞬息万变,凶险莫测。大哥虽曾戍边,毕竟已是数年前旧事。儿臣近年潜心研习北境舆图、狄人战法及边军历年战报,不敢说尽数通晓,却也略有所得。
况大哥身份贵重,乃国之柱石,岂可轻涉险地?儿臣年轻,正该为父皇分忧,为国效力!儿臣愿同往北境,鞍前马后,听凭定远将军调遣,定不负父皇所托!”
南承钰的话语条理分明,锋芒暗藏。
他点出南承洲“已是旧事”,强调自己“研习战法”,更以“身份贵重,岂可轻涉险地”为名,实则将兄长排除在核心战场之外,其争锋之意,昭然若揭。
他身后的一众文臣谋士,眼神闪烁,彼此间无声地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眼色。
无形的硝烟弥漫开来,两派朝臣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几乎要迸出实质的火花。
有人喉结滚动,吞咽着紧张的口水;有人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更有人嘴角紧绷,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愤懑或讥诮。
御座之上,皇帝南烁端坐着,瘦削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幽邃难测,静静地扫过阶下两个争锋相对的儿子,以及他们身后那些心思各异、暗流汹涌的臣子。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时刻,一个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声音陡然响起。
“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开口的是定远将军,老将陆铮。
他须发已然花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苍松古柏,一身洗得发旧的玄色常服穿在他身上,却比任何华服都更显威严。他越众而出,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殿心金砖的接缝处,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直接走到两位皇子前方,面向御座,单膝跪地。
“老臣陆铮,请旨出征!”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千军万马般的决绝力量,震得殿内嗡嗡作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和目光交锋。
“北狄猖獗,犯我边关,杀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老臣这把老骨头,还能提得动刀,拉得开弓!愿再披甲胄,率我大梁儿郎,痛击狄寇,扬我国威!不破狄虏,誓不还朝!”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燃烧着熊熊的战意,那是一种经过血火淬炼、视死如归的光芒。
他目光扫过南承洲和南承钰。
“大殿下、三殿下忠勇体国,心系社稷,老臣感佩!然沙场非儿戏,刀箭无眼!殿下们乃龙子凤孙,身系国本,岂可轻言犯险?
若陛下信得过老臣这把老骨头,便让老臣去!老臣定当竭尽残生之力,为陛下守好这北境门户!至于两位殿下……”
陆铮说着停顿了一会,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将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决断。
“若陛下允准,便请殿下为大军督运粮草,坐镇后方!此乃要害之地,关乎全军命脉,非殿下之威望才具,不足以镇之!前线厮杀之事,交予老臣与边军将士即可!”
“陆老将军!”
南承洲浓眉一拧,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轻视的愠怒,下意识地便要反驳。他身后的勋贵们也面露不忿。
“老将军此言差矣!”南承钰的声音更快一步,清冷依旧,却带上了急切,“坐镇后方,非儿臣所愿!儿臣……”
“好了!”御座之上,皇帝南烁终于开口,截断了所有争辩。
他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纹丝不动,目光寒冷,缓缓扫过阶下众人。
那目光所及之处,南承洲喉头一哽,将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南承钰也立刻垂下眼帘,收敛了所有锋芒,只是袖中的手指攥得更紧。
整个太和殿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定远将军陆铮身上,那冰封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松动。
“陆卿忠勇,朕心甚慰。”南烁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北境烽火,非卿莫属。准卿所请,即刻点兵,开拔北境。”
陆铮眼中精光爆射,抱拳沉声应道。
“老臣领旨!谢陛下信任!”
南烁的目光移开,掠过南承洲和南承钰。“至于承洲、承钰……”
两人心头猛地一紧,屏息以待。
“准尔等所请。”南烁的声音字字如重锤敲在殿内每个人心上,“随定远将军同往北境。承洲,你主理粮秣转运,一应军需,务必保障及时、充足,不容有失。”
南承洲脸上血色上涌,既有被准允的激动,又有被安排后方的复杂不甘。
“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所托!”
“承钰,”南烁的目光转向三皇子,“你心思缜密,熟悉文书。随军参赞军机,辅佐陆卿处理军务,协理粮道畅通。”
南承钰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参赞军机?协理粮道?这看似参与核心,实则依旧是围着粮草打转!父皇之意……他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却无半分波澜,深深一揖。
“儿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期许!”
旨意已下,再无更改。
陆铮老将军眼中闪过满意。这安排,至少暂时将两位龙子置于相对可控的位置,远离了最前线血肉横飞的绞杀场。
“都退下吧。”南烁的声音疲惫,挥了挥手,“陆卿,即刻着手准备。兵部、户部,全力配合。”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诺,心思各异。
太子南承瑾默默垂首,眼底一片深沉的晦暗,无人能窥其究竟。
大皇子南承洲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透着一股被压抑的、急于证明什么的戾气。三皇子南承钰则步履沉稳,只是那玄青的袍角在转身时,带起一丝冷硬的弧度。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内最后一丝光线,也将那令人窒息的权谋暗涌暂时封存。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演武场边缘。
一声清亮的呼喝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十五皇子允堂小小的身体猛地发力,借着蹬地的冲劲,整个人像只灵巧的狸猫,竟在最后关头险之又险地翻上了那匹对他来说仍显高大的枣红小马的背脊!
“哈!成了!”允堂喘着粗气,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粘住了几缕乌黑的碎发。
他胡乱用手背一抹,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陪练的侍卫首领赵挺站在一旁,看着那摇摇晃晃、却最终稳稳坐在马鞍上的小小身影,眼中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这孩子,摔了不知多少次,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倒是像足了陛下年轻时的影子。
“殿下好身手!这‘飞燕掠波’的身法,再练几次,定能纯熟。”
赵挺上前一步,扶稳了马鞍。
“赵统领,我饿了!”允堂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肚子适时地咕咕叫了两声。他拍拍小马的脖子,动作麻利地就要往下溜。
“练这个太费力气了!我要去找点顶饿的!”
赵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小胳膊。
“殿下慢些!御膳房离此不远,臣送您过去?”
“不用不用!”允堂双脚一沾地,立刻像只撒欢的小马驹,活力十足地蹦跳起来,刚才那点疲惫瞬间烟消云散。
“我知道路!赵统领你歇着吧,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经一阵风似的朝着御膳房的方向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赵挺看着他消失在小径尽头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在这深宫之中,或许只有十五殿下,才能真正无忧无虑吧?他抬头望了望天色,远处宫阙上方的乌云似乎更厚重了些,沉甸甸地压着人心。
赵挺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恢复了平日的沉肃,转身大步离开。
允堂一路小跑,绕过几道朱红的宫墙,熟门熟路地冲进了御膳房那弥漫着浓郁食物香气和腾腾热气的院子。
正在忙碌的御厨们看见这位小祖宗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都见怪不怪,纷纷笑着行礼。
“十五殿下安好!”
“小殿下又来寻新鲜吃食了?”
允堂摆摆小手,算是回应了众人的招呼,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摆满各色食材和半成品的条案上扫视着。面粉、鸡蛋、蜂蜜、芝麻……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小罐颜色金灿灿的油脂上。
那是御厨们平日炸制精细点心才会用的上好酥油。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允堂的小脑袋里!
就在刚才骑马翻跃的瞬间,身体被抛起又落下的那种奇妙感觉……如果……如果面糊里裹进滚烫的酥油,再猛地丢进热油锅里,是不是也会……嘭地一下……胀得鼓鼓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联想让他兴奋起来,小脸放光。
“陈师傅!陈师傅!”允堂一眼就瞅见了御膳房里手艺最好的白案御厨陈大海,立刻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陈大海沾着面粉的围裙下摆。
“哎哟,我的小殿下,您慢点儿!”陈大海是个胖乎乎、面团团似的中年人,被允堂拽得一个趔趄,赶紧放下手里的面团,脸上堆起慈和的笑。
“小殿下这是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
允堂踮起脚尖,努力凑近陈大海的耳朵,小手拢着嘴,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
陈大海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成了困惑。和面糊用酥油?还要拌进去?再下热油锅炸?这……这能行吗?听上去简直……匪夷所思。
他下意识地就想摇头。
“殿下,这法子……老奴闻所未闻啊,这酥油和面糊……”
“哎呀!陈师傅你试试嘛!我保证好吃!肯定顶饿!就像……就像空心的球球!快试试!”
陈大海看着允堂那双亮得惊人的、充满期待和执拗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位小殿下对吃食的“奇思妙想”虽然有时结果……嗯,比较独特。罢了罢了,横竖费不了多少材料。
“好好好,老奴试试,老奴这就试试。”
陈大海无奈又宠溺地应承下来,挽起袖子。
他按照允堂那颠三倒四的指示,取了一小团发酵好的面团,又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小勺金贵的上好酥油,试着揉进面团里。这感觉极其怪异,油脂渗入面团,手感粘腻湿滑,完全不像正常的揉面。
旁边的几个帮厨小太监看得面面相觑,偷偷撇嘴。
陈大海硬着头皮,把这团油腻腻的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剂子,动作都透着别扭。允堂却兴奋地在一旁指挥。
“再小点!再小点!要能一口一个的!”
小剂子被搓得圆溜溜。烧热的花生油在锅里翻滚着细密的泡泡,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陈大海捏着那油乎乎的小面球,心里直打鼓,这玩意儿丢下去,怕不是瞬间就化在油里了?他犹豫了一下,看向允堂。
允堂使劲点头,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快呀!丢进去!要烫!”
陈大海一咬牙,眼一闭,将一个小面球丢进了滚油之中。
“滋啦——”
预想中的油花四溅并未发生。那小小的、油乎乎的面球落入滚油的瞬间,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它先是沉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吹胀,在油锅里剧烈地翻滚、旋转!
伴随着一阵细密而欢快的“滋滋”声,那小小的面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变得圆鼓鼓、金灿灿,像一个吸饱了阳光的小球!
奇迹!
整个御膳房的目光都被这口油锅吸引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锅里那几个翻滚的金色小球。
它们轻盈地浮在油面上,外壳在高温下迅速变得酥脆,呈现出诱人的焦糖色,而内部……透过那薄而透亮的金黄外壳,隐约可见里面是空的!
“成了!成了!我就知道!”
允堂兴奋地拍着小手,在灶台边又蹦又跳,小脸激动得通红。“快捞起来!快捞起来!我要吃!”
陈大海也惊呆了,手忙脚乱地用漏勺将那几个膨胀得圆滚滚、金灿灿的小球捞起来,沥干油,放在白瓷盘里。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浓郁奶香、油脂焦香和面点甜香的诱人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允堂迫不及待地伸手就去抓,烫得他“嘶”地一声缩回手,又忍不住飞快地吹了两下,再次小心翼翼地捏起一个。
那小球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他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悦耳的碎裂声响起。
薄如蝉翼、酥脆到极致的金黄外壳应声而破,里面果然是空心的!只有最内层附着着极薄的一层绵软面粉。
浓郁的、带着酥油特殊奶香和麦香的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混合着油炸食物特有的焦香,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口感!酥脆、轻盈、香甜,而且……允堂眼睛亮得惊人——真的不腻!和他想象的“顶饿”感觉一模一样!
“好吃!太好吃了!”允堂含糊不清地大声宣布,小嘴塞得鼓鼓囊囊,三两口就把一个小球消灭了,又立刻伸手去拿第二个。
“陈师傅!快快快!多做些!要多多的!我要给父皇送去!给太子哥哥送去!给哥哥们送去!还有皇祖母!”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急切地指挥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美食带来的满足感而微微发抖。
御膳房里刚才的疑虑和惊讶瞬间被这新奇点心的成功和十五皇子纯粹的快乐所取代,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遵命,小殿下!”陈大海看着允堂吃得香甜满足的样子,再看着盘子里那从未见过的、神奇的空心金球,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之前的困惑一扫而空。
“快!按殿下的法子,多备料!和面,加酥油!火头旺起来!”
帮厨们立刻忙碌起来,取最好的精白面,打最新鲜的鸡蛋,舀最金贵的酥油。灶膛里的火烧得更旺,油锅再次翻滚起热浪。
在允堂叽叽喳喳、充满活力的指挥下,一个个小面球被投入油锅,在滋滋作响的欢唱声中,神奇地膨胀、旋转,变成一个个圆鼓鼓、金灿灿、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空心小球。
允堂像只快乐的小蜜蜂,穿梭在忙碌的御厨中间,一会儿指挥这个“油再热点”,一会儿叮嘱那个“酥油多放点”,小脸上沾了点点面粉和油星也毫不在意。
他吃得心满意足,看着一盘盘炸好的、如同金色小太阳般的点心被快速装进垫着雪白吸油纸的食盒,心里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
父皇上朝那么久,一定又累又饿!太子哥哥最近有些开心,吃了这个说不定会笑!皇祖母最喜欢甜香的点心了!
“快!快装好!”允堂急不可耐地催促着,小手拍打着食盒盖子,“先装父皇的!要最大的食盒!多装些!”
几个精致的大食盒很快被装得满满当当。允堂自己提起一个沉甸甸、描金绘彩的食盒,这是给父皇的。又指挥后面跟过来的常德、东远,一个捧着给太子哥哥的食盒,一个捧着最大的那个,里面分装着给哥哥们的份例。
“走!”
允堂深吸一口气,小胸脯挺得高高的,迈开步子,带着他的“点心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御书房的方向出发了。
他小小的身影走在前面,提着几乎高出他小腿的食盒,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更大食盒的常德、东远。
御书房内,光线被厚重的窗棂切割成几道惨白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像一座座沉默的坟茔。一份摊开的、墨迹犹新的北境六百里加急军报,横亘在皇帝南烁的眼前。
南烁枯瘦的手指紧紧按在那份军报粗糙的纸面上,指关节用力而泛出青白。
“……狄虏主力三万,裹胁仆从部落精骑逾万,其势汹汹,昼夜猛攻……苍黎关外墙多处崩裂,角楼焚毁两座……守将刘猛力战殉国,副将重伤……我军伤亡惨重……箭矢火油消耗殆尽……危在旦夕,乞陛下速发援兵,迟恐关破……”
关破!苍黎关一破,北境门户洞开,狄虏铁蹄将长驱直入,直逼诰京!他几乎能听到关墙崩塌的巨响,看到狄人狰狞的弯刀和边关百姓绝望的哭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按在军报上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太子南承瑾垂手肃立在御案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无比。然而,他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却在剧烈地闪烁。
大哥和三弟随军出征的旨意已下,这既让他心头巨石稍落——至少暂时远离了风暴中心,又如埋下了两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尤其是三弟南承钰,竟得了“参赞军机”的差事!父皇此举……究竟是何深意?是平衡?是制衡?还是……一丝极细微的怀疑,悄然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生根。
“咳咳……”一阵难以抑制的闷咳从胸腔深处涌上,南烁猛地侧过身,用明黄的龙袖掩住了口。
咳声在空旷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侍立在一旁的张敬贤,脚步极快地移近,手中捧着一方素白丝帕,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陛下……龙体要紧……”
南烁摆摆手,止住了张敬贤的动作,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他不能倒,缓缓转回身,目光重新落在那份染血的军报上。
北境在流血,他的儿子们开始了在朝堂上争权夺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疲惫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瞬间——
“父皇!父皇!”
一个清脆带着满满雀跃和急切的声音,猛地撞入了御书房沉重凝滞的空气!
御书房紧闭的雕花门被一股小小的力量从外面用力推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瞬间锁定了御案后那个疲惫的身影。
“父皇!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啦!”允堂脆生生的声音充满了纯粹的喜悦,驱散了满室的阴霾。
他小小的身体努力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双手费力地提着一个几乎拖到地面的描金大食盒,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细密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鬓角。
他身后,常德捧着更大的食盒,有些局促不安地停在门槛外。
太子南承瑾猛地抬起头,看到允堂和他手里那巨大的食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上的父皇。
南烁按在军报上的那只手,在听到允堂声音的刹那,几根紧绷到极致的手指,松弛了一丝。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奏章和那份染血的军报,落在了门口那个小小的、努力提着食盒的身影上。
允堂可不管那么多。他提着那沉甸甸的食盒,一路小跑着绕过巨大的御案,噔噔噔地跑到南烁面前,将食盒高高举起,几乎要碰到御案的边缘。
“父皇!快尝尝!我让陈师傅新做的!可好吃了!又香又脆又顶饿!我吃了好几个呢!”允堂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保留的分享热情。
“您批折子肯定累了!快吃点!吃了就不累了!”
他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小手笨拙地去掀食盒的盖子。盖子有些紧,他试了几下都没成功。
张敬贤立刻上前一步,无声而迅速地接过允堂手里的食盒,动作轻柔地放在御案一角,避开了那些重要的奏章。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
一股奇异而温暖的甜香,混合着新鲜油炸面点的焦脆气息和浓郁的奶香,在墨冷和压抑的御书房里弥漫开来。
食盒里,满满当当、金灿灿的小圆球挤在一起。
南烁的目光落在那盒金灿灿的点心上。伸出那只刚刚还因军报而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的手,从食盒里拈起了一个尚有余温的空心黄金酥。
那小球轻若无物,托在掌心,薄脆的金黄外壳在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允堂屏住呼吸,仰着小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的父皇,紧张地等待着评价。
南烁的目光在那金灿灿的点心和他幼子明亮得惊人的眼睛之间,停留了一瞬。
在允堂的期待下,南烁微微垂下眼帘,将那枚小小的、金黄色的点心,慢慢地、慢慢地,送到了唇边。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御书房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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