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御书房的窗棂推开半扇,初春微寒的风卷着庭院里新翻泥土的气息涌进来,冲淡了龙涎香的浓重。
南烁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手里握着一份刚由兵部加急送来的北境军报,上面陆铮的字迹力透纸背,禀报着对北狄最后一支主力残部的围困部署。
他看得专注,朱笔悬在墨玉笔山上,久久未落。
允堂安静地坐在御案侧下方一张特意为他准备的小书案后,手里也拿着一份奏折——当然,是誊抄的简化版,关于京畿附近春耕农具调拨事宜。他小眉头微蹙,看着上面的字句,时不时偷偷抬眼瞄一下父皇凝重的侧脸,又赶紧低头,小手摩挲着胸前冰凉的小葫芦。
殿内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响和更漏滴水的声音。
“堂堂,”南烁忽然开口,目光并未从军报上移开,“你来瞧瞧这个。”他抬手,将一份薄薄的、墨迹尤新的折子推了过去。
允堂立刻放下自己手里的,起身走到御案边,双手接过。折子内容不长,是关于北境前线几处重要隘口军粮转运的呈报。
他看得大致的意思明白了。粮道畅通,但损耗比预想的大,需增调民夫。
“看出什么了?”南烁放下陆铮的军报,目光落在小儿子脸上。
允堂抿了抿唇,小脑袋思考着,试探着回答。
“运粮……路不好走,人不够,粮食就少了?”
南烁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
“是损耗过大。那你觉得,该如何?”
允堂被问住了,他哪里懂这些?眼睛下意识地瞟向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匣子,又看向父皇腰间系着的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青绿小葫芦。那葫芦随着父皇的动作轻轻晃动,碧色温润。
他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让……让管粮的官再数一遍?数清楚了,就知道哪里丢的,就能补上!”他想起自己玩琉璃珠子,少了一颗,仔细找找总能找到。
南烁看着儿子那副认真又带着点孩童天真狡黠的模样,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了一瞬。他拿起朱笔,蘸饱了殷红的朱砂,并未在允堂递回来的那份粮道奏折上批注,而是另抽出一份空白的折子,手腕沉稳地落笔。
允堂好奇地踮着脚看。
只见那素白的纸面上,朱砂笔锋凌厉地划过。
> 查北境粮秣转运损耗事,着太子南承瑾总理监查,一应账册、经手官吏,严核速报。所涉关隘、仓廪,便宜行事。钦此。
写罢,南烁并未立刻合上,而是将朱批吹了吹,待墨迹稍干,便直接递给了侍立在旁的张敬贤。
“即刻发往东宫,太子亲启。另,着户部、兵部协理司,所有相关文册,悉数移送太子处。”
“是。”张敬贤躬身接过,那抹刺目的朱红映在他低垂的眼睑上。
南烁这才看向允堂,指了指他刚才看的那份粮道奏折,以及另外几份张敬贤迅速整理出来、堆放在小书案上的卷宗。
“这些,你替父皇送去东宫,交给你太子哥哥。就说,北境军务紧要,粮草乃根基,让他务必用心。”
允堂看着那一小摞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卷宗,又看看父皇平静无波的脸,点点头。
“嗯,堂堂知道了!这就去给太子哥哥!”
他伸出小手,努力抱起那摞卷宗,胸前的小葫芦贴在纸页上。
“去吧。”南烁的目光重新落回陆铮的军报上。
……
东宫,书房。
南承瑾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刚从重华宫送来的、墨迹犹带朱砂特有微腥气的旨意。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鲜红的字上。“总理监查”、“严核速报”、“便宜行事”。
指尖蜷起,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是试炼,是悬顶之剑!查粮道?北境粮道牵扯多少方的利益?二弟承洲就在那边!三弟承钰的眼线现在更是无孔不入!损耗过大?这其中的水有多深?查清了,是得罪人;查不清,是办事不力!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父皇……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御书房里那番关于“臂膀”的言语还在耳边,转眼便是这暗藏机锋的旨意!父皇的心,真是深似寒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
“殿下,十五殿下到。”
南承瑾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浓重得化不开。
“请进来。”
门开了,允堂小小的身影抱着卷宗,迈过门槛。他胸前的小葫芦随着动作晃悠着。
“太子哥哥!”允堂看到南承瑾,眼睛一亮,立刻加快脚步走过来,将怀里沉甸甸的卷宗一股脑儿堆到南承瑾的书案上,“父皇让堂堂把这些给太子哥哥!父皇说,北境军务紧要,粮草是根基,让太子哥哥务必用心!”
南承瑾的目光扫过那堆卷宗,最上面一份正是他方才看的那份粮道损耗呈报的副本。
他的视线在允堂纯真无邪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落在允棠腰间——除了那枚熟悉的青玉小葫芦,杏黄的皇子腰带上,此刻竟赫然多了一枚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金钥!
那是……御书房偏殿书阁的钥匙!那里存放着大量机要文书的副本和历年档案!父皇竟把这个也给了允堂?或者说,是借着允堂的手,送到了他面前?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父皇这究竟是何意?是暗示他尽可查阅一切?还是……在无声地提醒他,他所能触及的一切,皆在帝王的掌控与赐予之中?
“太子哥哥?”允堂见南承瑾盯着自己腰间不说话,疑惑地低头看了看,随即献宝似的托起那枚金钥,“父皇给的!说堂堂要是找书看,可以自己去拿!太子哥哥也一样,要看什么书吗?堂堂帮你拿!”
南承瑾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允堂那双清澈见底、毫无心机望着自己的眼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伸手轻轻摸了摸允堂的头。
“暂时不用。谢谢堂堂跑这一趟,太子哥哥知道了,会用心办差的。”
“嗯!”允堂点头,完成了父皇交代的任务,显得很高兴,“那太子哥哥忙,堂堂回去练字啦!”
看着允堂轻快跑出去的背影,南承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凝重。
他缓缓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那份朱批刺目的旨意,又扫过案头那堆卷宗,最后定格在允堂留在桌角的一枚小玉葫芦挂饰上——那是小家伙刚刚抱卷宗时不小心蹭掉的。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玉葫芦,像触到了一块烧红的炭火。
与此同时,北境,风雪呼啸。
一支庞大的运粮车队艰难地跋涉在茫茫雪原上。车轮深深陷入积雪,拉车的驽马喷着浓重的白气。押运的兵士裹着厚厚的皮袄,眉毛胡须都结满了冰霜。
队伍中段,大皇子南承洲裹着玄色大氅,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脸色比这冰天雪地更冷。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刚由心腹快马送来的密报,薄薄的纸页上只有一行字。
> 殿下,三殿下所部前日脱离主力,行踪不明。另,鹰嘴峡附近发现小股不明身份人马活动痕迹。
鹰嘴峡,是通往陆铮主力大营最后一道险隘,也是这庞大粮队即将通过的咽喉之地!
“南承钰!”南承洲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吃痛,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引得周围兵士纷纷侧目。
“传令!”南承洲的声音在风雪中如金铁交鸣,“前队加速!斥候扩大探查范围!左右翼收缩护卫粮车!目标鹰嘴峡,全速前进!遇任何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庞大的车队在风雪中骤然提速。
距离粮队数十里外的一处背风山坳里,一小队人马如同蛰伏的饿狼。三皇子南承钰勒马立于坡顶,玄甲上落满雪花。
他眯着眼,望着粮队远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弧度。
一个斥候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冲上雪坡,脸上带着惊惶。
“殿下!大皇子那边突然加速,斥候放出了双倍,警戒森严!我们的人……靠近不了!”
南承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猛地抽出马鞭,狠狠一鞭抽在那斥候脸上,留下一条血痕。
“废物!”他低骂一声,眼神阴鸷地盯着粮队消失的方向,“南承洲……你倒是警醒得快!”他抬头望了望阴沉的、飘着雪霰的天空,又看了看身后这队人数不多却绝对精锐的心腹死士。
强攻,无疑是送死。
他原想把军粮截下,让父皇怪罪于南承洲,消弭他在军中的威望,没成想他早就想到,一路也安排着人在暗处。
喜欢宫廷之殇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宫廷之殇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