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沉沉合拢,将观内缭绕的香火气与诵经声尽数隔绝。
南烁立在门外石阶上,午后的阳光泼洒下来,在他玄色常服上勾勒出浅淡的金边。远处的宫墙在暑气中微微蒸腾扭曲,像一道沉默而巨大的影子。
微微眯起眼,目光掠过空旷的殿前广场,落在不远处古槐浓密树荫下的几道人影上。
张敬贤早已带着几名的侍卫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侧,姿态恭谨而警惕。一见南烁步下石阶,张敬贤立刻迈步迎上,身后的侍卫亦步亦趋。
“陛下。”张敬贤躬身行礼。
南烁略一点头,并未言语,径直朝着停在不远处的车驾走去。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
刚走出不过十余步,身后玄都观紧闭的大门内,突然传来一阵仓促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急促又竭力压低的呼唤。
“陛下!陛下稍等!陛下请留步!”
南烁脚步一顿,回身望去。只见一个小道士正从那道刚合拢的门缝里费力地挤出来,道袍的衣角被夹了一下,他手忙脚乱地扯出,跌跌撞撞地奔下石阶,朝着南烁的方向跑来。
那小道士年纪很轻,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跑得急了,一张清秀的脸涨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颊边。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南烁面前约莫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犹自带着喘。
“陛…陛下金安!草民…草民奉国师之命…国师他老人家…方才忽觉有紧要之言…忘了禀明陛下…特命草民…速速追来…代为转达…”
他语速极快,又因喘息而断断续续,显得十分紧张。
南烁面上并无波澜,目光落在这小道士身上。张敬贤见状,不需任何言语指示,立刻朝身后轻轻一挥手,带着几名侍卫无声地向后退开了十余步,留下一个足够私密的空间。
小道士这才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退远的张敬贤等人,随即又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声,只有近在咫尺的南烁能清晰听闻。
“国师…命草民转禀陛下:十五殿下与太子殿下…皆是人中龙凤…聪慧坚韧…若能使二位殿下相互牵制,互为铺成…则…则我南朝江山…何愁不固?国师言…陛下…或可…让他们一试…”
小道士说完,再次深深一揖,不敢再看南烁的脸,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小步疾退,迅速退回了玄都观门内。
那扇朱漆大门随即又无声地开合了一次,将他小小的身影彻底吞没,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烈日下蒸腾起的一个幻影。
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只剩下南烁一人独立。阳光灼热,蝉鸣聒噪,空气里浮动着燥热的尘埃。张敬贤等人依旧在远处的树荫下。
南烁的目光越过广场,投向更远处小道士那句石破天惊的谏言——“十五殿下与太子相互牵制”——仿佛从未响起过,又仿佛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落进了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许久,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从某种深沉的凝思中挣脱出来。沉默地迈开脚步,朝着车驾的方向走去。步履依旧沉稳,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不变的“嗒、嗒”声,节奏没有丝毫紊乱。
张敬贤立刻快步上前,无声地为他打起车帘。南烁矮身钻入车厢。待他坐定,张敬贤放下车帘,沉声吩咐。
“回宫!”车驾启动,马蹄踏着青石板,车轮辘辘滚动,朝着宫城疾驰而去。
此刻,重华宫内。
允堂在殿内来回冲撞。他刚刚得知父皇微服出宫的消息,而且,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父皇竟然没有带他!
“父皇!父皇为什么不带我!”他生气的走来走去,一旁侍立的宫娥内侍们脸色发白,纷纷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殿下息怒!” 贴身伺候的常德慌忙上前,想抱住他安抚。
允堂哪里肯听,灵活地避开常德的手,冲出了重华宫殿门。
夏日午后的宫道被烈日烤得发烫,空气闷得没有一丝风。
允堂闷着头,鼓着腮帮子,小短腿迈得飞快,脚下的锦缎小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噔噔”作响。他越想越气,忍不住抬脚踢飞了路边一颗碍眼的小石子。
石子“嗖”地飞出去,撞在远处朱红色的宫墙上,又无力地弹落。
他一路横冲直撞,小脑袋里塞满了对父皇“抛弃”自己的不满,只想立刻扑到太子哥哥怀里诉说委屈。
东宫那熟悉而威严的殿宇出现在眼前,允堂想也不想,绕过门口当值的侍卫,熟门熟路地穿过前庭,径直朝着太子日常处理事务的书房奔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
允堂小手一推,门开了。他一只脚刚踏进去,小嘴已经张开,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就要脱口而出。
“太子哥——”
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书房内并非只有太子南承瑾一人。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太子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微微躬着身子,在说着什么。那人身材中等,穿着深青色官服,面容端正,下颌蓄着短须,神色端凝,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允堂的闯入,显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太子南承瑾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正凝神听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微微抬眼望来。
当他看清门口那个小小的、气鼓鼓的身影时,那双原本因处理政务而略显沉凝的眼眸,漾开一丝温煦的笑意。
允堂对上太子哥哥温和的目光,心头那股委屈劲儿又翻涌上来,小嘴一扁,就要告状。然而,他刚想往里走,那个背对着他的中年男人却已闻声转过身来。
此人正是太子承瑾的亲舅舅,现任吏部侍郎蒋文柏。他转过身,目光锁定了门口小小的闯入者。允堂身上那属于孩童的随意和急切,以及他未经通报便直闯太子书房的举动,显然触动了蒋文柏心中那根名为“太子”的弦。
蒋文柏眉头一皱,脸上的端凝瞬间化为一种不加掩饰的不悦。他并未立即向太子行礼告退,反而抬步,径直朝着允堂走来,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沉沉的压迫感。
他在允堂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只及他腰间的小皇子,眼神里没有丝毫对皇室血脉应有的敬畏,只有一种审视与苛责。
“十五殿下,您年岁尚小,不知轻重,情有可原。但太子东宫书房,乃是商议军国机要之重地,非寻常嬉戏之所。
殿下未经通传,如此随意闯入,于礼不合,于制不符。若传扬出去,不仅有损殿下清誉,更恐令太子殿下蒙受非议。殿下年幼,更当时时谨记宫规礼仪,方不负圣上与太子殿下的期许。”
他微微欠身,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与其说是行礼,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训诫。
这一番话,字字清晰,句句带刺,劈头盖脸地砸向允堂。
允堂完全懵了。他从未在东宫受过这样的对待。从小到大,太子哥哥的书房,对他来说就像自己寝殿的偏厅一样,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太子哥哥从来都是笑着看他,有时还会放下公务陪他玩耍。眼前这个陌生的、板着脸的男人,凭什么这样教训他?
巨大的委屈和被冒犯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允堂。仰着头,怒视着眼前这张严肃刻板的脸,小小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允堂眼看要爆发出来时,一道清朗而隐含薄怒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这凝滞的氛围。
“小舅!”
太子南承瑾已从书案后霍然站起。他脸上的温煦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错辩的冷峻。他几步便从书案后绕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玄色的太子常服袍袖带起一阵风。
蒋文柏闻声,身体微微一僵,转过身,对上太子承瑾明显不悦的目光。他张了张嘴。
“太子殿下,臣只是……”
“允堂是孤的亲弟弟!”南承瑾打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储君特有的威压,清晰地回荡在书房里。
“孤看着他出生,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蹒跚学步,看着他一日日长到如今。这东宫,每一处地方,他都熟悉。他来寻孤,孤心甚悦,何来‘随意’之说?孤亲口允诺,这东宫,他想来便来,想去便去,无有不可!”
他字字铿锵,目光直视着蒋文柏,没有丝毫退让。
说话间,南承瑾已走到允堂身边。他看也没看蒋文柏,自然地伸出手,牵起允堂那只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微微发抖的小手。
那只小手冰凉,带着汗湿。南承瑾温暖而有力的手掌将弟弟的小手完全包裹住,轻轻捏了捏。
允堂被太子哥哥牵着手,方才被蒋文柏激起的那股炸毛般的怒气和委屈,瞬间找到了宣泄口,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紧紧回握住哥哥的手。
南承瑾低头,看着弟弟红红的眼眶和脸颊上挂着的泪珠,心中对舅舅方才那番越矩的言辞更是升起一股不悦。
他压下心绪,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允堂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然后才抬眼看向脸色明显变得不太好看的蒋文柏,语气稍缓。
“允堂,来。这位是蒋文柏蒋大人,孤的母家舅舅,现任吏部侍郎。”
允堂吸了吸鼻子,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瞪了蒋文柏一眼。方才那番训斥带来的怨气还在心口堵着。
他小下巴一扬,带着孩子被宠溺惯了的骄矜,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哼道。“哼!本殿下知道了。” 他顿了一下,不甘不愿地补充道。
“看在太子哥哥的面子上…本殿下原谅你刚才的无礼了!” 那“原谅”二字说得格外用力。
南承瑾看着允堂这副明明委屈得要命却还要强撑小大人模样告状的样子,方才心头的不快被冲淡了几分。
他眼中忍不住又泛起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宠溺,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允堂那还气鼓鼓的、泪痕未干的小脸蛋。
“你啊你,”南承瑾的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的纵容,“这小性子,何时才能改改?动不动就掉金豆子。”
允堂被哥哥捏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贪恋这份亲昵,小脑袋往太子哥哥臂弯里蹭了蹭,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
“是他先凶允堂的……”
南承瑾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后背,目光重新抬起,看向站在一旁的蒋文柏,那温和的笑意还留在嘴角,眼神却已恢复了平静,带着询问。
“舅舅方才所言之事,可还有未尽之意?”
蒋文柏垂手侍立在一旁,将方才太子与十五皇子之间那亲昵无间、毫无君臣距离的一幕尽收眼底。
太子那毫不掩饰的维护,十五皇子那恃宠而骄的姿态,密密地扎进他的眼底深处。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那短须似乎都根根竖立起来。听到太子的问话,他勉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再次躬身,声音低沉平板,听不出丝毫情绪。
“回禀太子殿下,方才所奏境内税赋之事,臣已言明。殿下若无其他垂询,臣…告退。”
“嗯,”南承瑾淡淡应了一声,“有劳舅舅。今日便如此吧。”
“臣告退。”蒋文柏又行了一礼,动作依旧标准。他缓缓直起身,目光飞快地从允堂紧抓着太子衣袖的小手上扫过,那眼神深处,一丝沉冷的阴翳无声无息地翻涌而过,随即被他低垂的眼睑彻底掩盖。
他不再多言,保持着恭谨的姿态,转身,脚步沉稳地退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允堂见那讨厌的蒋大人终于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南承瑾低头看着弟弟依赖的模样,心头微软。他牵着允堂的小手,走到书案旁那张铺着软垫的宽大圈椅边,示意允堂坐上去,自己才在一侧坐下。
南承瑾一手随意地翻动着书案上尚未批阅的奏章,听着允堂告父皇的状,不带他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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