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偏殿的温馨午膳余温犹在,允堂清脆的告别声还在耳畔回响。
“父亲,堂堂去校场练骑射啦!下午要练满一个时辰!” 小小的身影活力十足,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金华殿通往宫苑的廊道尽头。
南烁脸上的温和笑意,如被寒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在殿门口,目光沉沉地追随着允堂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活泼的亮色彻底融入宫墙的阴影。
暖阁里残留的饭菜香气,此刻闻起来竟有些腻人。
他缓缓转身,走回空旷而肃穆的金华殿正殿。殿内熏炉里的龙涎香依旧袅袅,却压不住空气里骤然凝结的冰冷。
“张敬忠。”
在他话音落下时,殿内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旁,光线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步而出,单膝跪在南烁身后三步之外,头颅低垂。
“陛下。”
“行刺名单,查得如何?”南烁没有回头,目光落在书案上那份摊开的奏折,指尖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个物件——也是个小葫芦挂饰,是允堂前些日子,让内造处匠人给他做的,说是送给父亲“平平安安”。
温润的触感传来,却丝毫暖不了他眼底的冰寒。
张敬忠快速着回禀调查的消息。
“回陛下,参与行刺的七名死士,身份已确认。五人系江湖亡命,受雇于京中‘黑虎堂’,佣金来源已追至吴家三房管事名下私账。另两人,乃吴家暗庄私养的死士。联络人之一,赵家旁支赵瑞,昨夜已‘醉酒失足’,溺毙于府中荷花池。另一关键联络人,吴家三爷吴昌禄,今晨于别院‘突发急症’,昏迷不醒,吴家已闭门谢客。”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徐家二爷徐明瑞,行刺前曾通过秘密渠道,向吴昌禄输送巨额银票。徐家今日动作频频:徐明瑞院中两名贴身长随、一名账房先生,午前相继‘暴病身亡’;徐府管家亲自督人焚烧了一批旧账册;徐明瑞本人,对外宣称‘染了急症恶疮’,已隔离别院,任何人不得探视。”
张敬忠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此刻,徐家家主徐嵩和徐夫人,正递牌子入宫,求见太后娘娘,言其子病重垂危,恳求太后垂怜,赐御医救命。”
南烁摩挲着小葫芦的手指,骤然停住。那温润的玉石,此刻在他指腹下,竟透出森然的冷意。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南烁喉间溢出,带着洞悉一切的讥讽和冰冷的杀机,“好一个‘病重垂危’。好一个‘求太后赐医’。徐嵩……倒还算有几分急智,知道断尾求生,知道去太后那里……示弱哭惨。”
他的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宫阙。徐家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甚至……是他刻意纵容的结果。让鱼儿挣扎,才能看清更多水下的暗礁。
吴家、赵家、徐家……还有哪些藏在更深处的鬼魅?
“继续盯着。”南烁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冷,“徐家烧了什么,见了谁,说了什么,朕都要知道。吴昌禄的‘急症’,给朕查清楚是真是假。还有……那个‘黑虎堂’,留着它,还有用。”
“奴遵旨!”张敬忠头颅更低。
“去吧。”南烁挥了挥手。
阴影无声地蠕动,张敬忠的身影瞬间消失在蟠龙柱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金华殿内,只剩下南烁一人独立。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天空。
徐家……慧妃……还有那个即将归来的三皇子南承钰……
南烁的眼底,此时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暗流汹涌。
永春宫内殿,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啪——!”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华丽的波斯地毯,也溅上了慧妃徐氏素雅的裙摆。
“蠢货!蠢货!徐明瑞!你怎么不去死!!” 慧妃徐氏胸口剧烈起伏,那张素日里温婉娴静的脸庞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扭曲着,眼中布满血丝。
她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带信的心腹宫女春桃,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杀人。
“他是不是疯了?!啊?!谁给他的胆子去碰十五皇子?!那是陛下的心尖肉!那是能碰的吗?!他这是要把整个徐家!把本宫!把承钰……都拖进地狱啊!!”
春桃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二爷他……他定是被吴家那些人蛊惑了!老爷已经……已经……”
“父亲?父亲现在知道急了?!早干什么去了?!”慧妃猛地打断她,声音恐惧颤抖,“徐明瑞那个蠢货行事前为何不来问本宫?!为何不问问父亲?!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三妹!还有没有徐家满门?!”
想到自己远在边关、好不容易立下些微末功劳、即将归来的儿子南承钰,慧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徐明瑞这一把火,烧的何止是徐家?烧的更是承钰的前程!甚至……是性命!陛下会怎么想?太子会怎么想?那些虎视眈眈的妃嫔、那些落井下石的朝臣会怎么想?!
恐慌在心间升起。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娘娘!娘娘您保重啊!”春桃慌忙上前搀扶。
慧妃用力推开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不能乱!绝对不能乱!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自救!是保住承钰!
“母亲……”慧妃猛地想起刚才春桃禀报的另一件事,声音带上急切的喘息,“母亲是不是递牌子入宫了?是去求见太后?”
“是……是!老夫人忧心如焚,说是二爷病得厉害,想求太后娘娘开恩,赐下宫中御医救命……”春桃连忙回答。
“救命?”慧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是该‘病’!病得越重越好!病得只剩一口气最好!”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喉咙口的腥甜,“快!给本宫梳妆!要快!素净些!本宫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她不能让母亲独自面对太后!太后久居深宫,看似慈和,实则心如明镜!母亲此刻方寸大乱,又忧心儿子,言语间若有丝毫差池,被太后听出端倪,或是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她必须赶过去!必须把徐家从这场滔天大祸中摘出来!至少……不能牵连到承钰!
“是!奴婢这就伺候娘娘梳妆!”春桃连滚爬爬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打开妆奁。
慧妃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惊惶的女人,狠狠咬住了下唇。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份慌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哀戚。
“给本宫敷粉,敷厚些,显得憔悴些……唇脂不要了,就这样……发髻简单挽起就好,用那支素银簪子……”她低声吩咐着,每一个指令都透着精心算计。她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为家族祸事忧心忡忡、悲痛欲绝的可怜母亲和妃嫔。示弱,是此刻唯一的武器。
京郊官道,尘土飞扬。
太子南承瑾一身杏黄色储君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立于临时搭建的迎驾高台之上。他身后,是礼部、兵部以及鸿胪寺的主要官员,神情肃穆。更远处,旌旗招展,禁卫军盔甲鲜明,列队整齐,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殿下,”礼部尚书上前一步,恭敬请示,“大皇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及陆将军的车驾已过十里亭,预计半个时辰内便可抵达。一切仪程已准备就绪。”
南承瑾微微颔首,目光沉稳地扫过前方官道扬起的烟尘。
“有劳诸位大人。”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内侍,“五皇子和六皇子到了吗?”
“回殿下,五殿下和六殿下已在台下候着。”内侍躬身回道。
南承瑾的目光投向台下。
五皇子南承瑜穿着一身崭新的皇子常服,脸色依旧带着点不健康的苍白,垂手站在那里。他身边,则是肩膀裹着厚厚绷带、脸色因失血显得阴郁苍白的六皇子南承珉。
南承珉站得笔直,仿佛感觉不到肩上的伤痛,只是沉默地望着官道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南承瑾走下高台,来到两位弟弟面前。
“五弟,六弟。”他声音平和。
“太子殿下。”南承瑜、南承珉连忙躬身行礼
“大哥和三弟为国征战,凯旋而归,乃国之盛事,亦是我等兄弟之幸。”南承瑾看着南承瑜,语气带着安抚,“五弟素来细致,今日迎驾,人多事杂,你协助礼部官员,照应好女眷席帐的茶水点心,莫要出了纰漏。”
这是一个无关紧要却又足够体面的差事,能让南承瑜安心,也能让丽妃那边无话可说。
南承瑜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是,臣弟领命。”
南承瑾的目光又转向南承珉,落在他裹着厚厚绷带的左肩上,眼神里多了一丝深意。
“六弟有伤在身,本不宜劳累。但此番你护驾有功,忠勇可嘉。今日迎陆将军与两位兄长,你就随侍在孤身侧,一同受礼。”
南承珉的身体僵了一下,望着远处的眼神终于焦距起来。飞快地看了南承瑾一眼,随即,迅速低下头,声音干涩沙哑。
“……是,臣弟遵命。” 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受宠若惊,反而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南承瑾不再多言,拍了拍南承瑜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先去忙。自己则重新登上高台,南承珉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烈日当空,官道上的烟尘越来越近,隐隐已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和车辙声。
南承瑾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六弟的反应……果然耐人寻味。慧妃那边,此刻想必是焦头烂额吧?南承瑾的嘴角微微勾起。
皇宫西苑,皇家校场。
烈日灼烤着平整的黄土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气息。靶场边缘,允堂小小的身影格外显眼。
他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骑射服,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专注,正努力拉开一张特制的小号硬弓。弓弦紧绷,发出细微的呻吟。他瞄准远处五十步外的箭靶,小胳膊因用久了力气而微微颤抖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嗖——!”
羽箭离弦,划破空气,带着一丝稚嫩的破空声。
“笃!” 箭矢稳稳地扎在了靶子的……边缘红圈之外,离靶心还有一大段距离。
“哎呀!”允堂懊恼地跺了跺脚,小嘴撅了起来。
旁边的骑射教头是个四十多岁、面容黝黑、身材精悍的汉子,见状非但没有责备,反而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他走上前,声音洪亮。
“小殿下莫急!您才练了多久?能用这张弓,射中比平日还要远上一段距离的靶子边缘,已是极好的开始!力道、准头,都是练出来的!来,老臣再给您讲讲要领,这拉弓时啊,肩膀要沉,手臂要稳,呼吸要匀,眼睛、箭头、靶心,三点一线……”
允堂认真地听着,小脸上满是倔强。他想起父亲的话,想起六哥挡箭时飞溅的血花,想起大哥在边境与敌人搏杀……小小的胸膛里,那份“保护父亲和哥哥们”的信念熊熊燃烧。
他用力点点头,抹了把额头的汗,再次搭箭上弦。
“呼……吸……”他小声念叨着教头的话,眼神锐利起来,紧紧盯住远处的靶心。小胳膊再次用力,弓弦被缓缓拉开。
校场边缘的树荫下,南烁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场中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
看着允堂一次次地搭箭、开弓、瞄准、射出……看着那支羽箭一次次偏离靶心,又一次次被他捡回来,再次尝试。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小脸晒得通红,但他眼中那份执着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南烁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眼神带着暖意的欣慰。
然而,这温暖的笑意并未持续太久。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南烁身后一步之遥。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躬身。
南烁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校场上那个奋力拉开弓箭的小小身影上,随意地开口,声音低沉得只有张敬忠能听清。
“徐家二爷……‘病’得如何了?”
张敬忠的头颅垂低,恭敬回话。
“回陛下,徐家二爷……‘病’得快不行了。徐夫人和慧妃娘娘,此刻正在太后娘娘宫中……哭求呢。”
南烁的目光,终于从允堂身上移开,投向永春宫的方向。眼眸里,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消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再次摩挲起腰间那个温润的小葫芦。
允堂又一次拉开了弓,小脸涨得通红。羽箭离弦,这一次,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朝着靶心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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