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偏殿的暖阁里,氛围沸腾起来。
“快!我的骑装!那套玄色的!”
“常德!去武库!把我那杆亮银枪取来!要快!”
“东远!水囊!还有那个牛皮小药包,装金疮药的!都带上!”
允堂听到消息后在暖阁里急得团团转,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未干的泪痕,红肿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常德和东远被他支使得脚不沾地,脸上同样带着激动。总管张敬贤亲自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将崭新的皮甲、厚实的裘皮大氅、特制的轻便骑靴,一样样捧进来。
那杆允堂视若珍宝的亮银枪,也被常德气喘吁吁地扛了回来,枪尖在晨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寒芒。
允堂扑过去,一把抓住冰冷的枪杆。熟悉的触感传来,给了他无穷的底气。
他不再理会那些还在整理的衣物行囊,抱着枪就冲出了暖阁,朝着金华殿的方向飞奔而去,常德和东远抱着大包小包在后面追得狼狈不堪。
金华殿前,气氛肃杀。
巨大的蟠龙金柱下,早已是甲胄森然,刀戟如林。身着明光铠的御前侍卫列队整齐,肃立无声。
南烁已换上戎装,一身玄黑镶金的精铁铠甲,外罩明黄色绣金龙的尾袍,头戴凤翅兜鍪,腰间悬着象征皇权的天子剑。
他负手立于高阶之上,身形挺拔。
太子南承瑾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同样身着戎装、监国太子仪仗,看着父皇决然的身影,又看向远处那个抱着长枪、正狂奔而来的紫色小身影。
面容担忧。
“父皇!”允堂气喘吁吁地冲到阶下,因为跑得太急,小脸涨得通红。他仰头看着阶上那身披甲胄、威严的父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他抱紧了怀中的枪,努力挺直小小的胸膛,大声道。
“允堂……允堂准备好了!”
南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身崭新的皇子常服还没换下,怀里却紧紧抱着与他身形尚不匹配的长枪,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坚定。
这模样,稚嫩却倔强得令人动容。
南烁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他才缓缓开口。
“允堂,此去,不是游猎,不是演武。是战场,是生死之地。我最后问你一次,怕不怕?”
允堂被那目光和话语中的重量看得几乎要维持不了表面的坚定。
怕?怎么会不怕?昨夜那尸山血海的想象还未散去。但此刻,站在父亲的甲胄之前,抱着自己苦练多年的长枪,想到国师说的那预言,想到自己或许真的能……能为父亲做点什么,那点恐惧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勇气冲盖住!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目光迎上父亲的审视,斩钉截铁地说。
“怕!但允堂更怕……更怕留在宫里,什么也做不了!更怕父亲……独自面对刀山火海!允堂不怕死!允堂怕……只怕帮不上父亲!”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又红了些。
阶上阶下,一片安静。所有的侍卫,包括太子,都屏住了呼吸。
这番话,从一个十二岁少年口中喊出,话语里是能让他们汇聚起的力量和勇气。
南烁的瞳孔聚缩。他看着允堂眼中那燃烧的光亮和强忍的泪光,半晌,紧绷的嘴角松动了,眼神欣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猛地转身,对着阶下肃立的御前统领赵挺和隐卫统领张敬忠沉声下令。
“张敬忠!赵挺!”
“属下在!”一身玄甲的赵挺和一身玄衣的张敬忠大步出列,单膝跪地,甲叶铿锵。
“十五皇子允堂,随驾出征!他的安危,就交给你们安排了!寸步不离!若有半点差池……”南烁的声音陡然转厉,“提头来见!”
“末将\属下遵旨!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必护十五殿下周全!”
南烁大手一挥。
“出宫!”
张敬贤紧接着出声。
“起驾——!!!”
洪亮悠长的号令声穿透宫墙。
沉重的宫门在绞盘的轰鸣声中缓缓洞开。象征着天子亲征的九旒龙旗率先而出,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作响!紧接着,是手持长戟、身披重甲的御前仪仗!
再后面,是沉默如铁流般的京畿精锐骑兵!马蹄踏在宫门外的青石御道上,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震得宫门地段都在微微颤抖。
允堂被常德和东远七手八脚地套上了一身合体的、特制的玄色软皮甲,外面罩上了厚实的裘皮大氅。
他拒绝了让他乘坐马车的安排,执意要骑马。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御马被牵到他面前,这是南烁特意为他挑选的坐骑“玉狮子”。
允堂在张敬忠亲自扶持下,翻身上马。他紧紧抓着缰绳,努力控制着身下这匹高大神骏的坐骑,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马背上显得格外单薄。
他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帝金黄色的巨大銮驾侧后方,处于御前侍卫铁桶般的拱卫之中。
张敬忠策马紧紧跟在他身侧。
前方,南烁那身玄甲金袍的身影,在龙旗的簇拥下,如定海神针,引领着这支沉默而庞大的钢铁洪流。
队伍缓缓驶出巍峨的皇城。
宫门外,宽阔的朱雀大街上早已被肃清的羽林卫隔开。黑压压的百姓跪伏在街道两侧,鸦雀无声,只有马蹄声、车轮声、甲叶摩擦声汇成一片肃杀的洪流,碾压过诰京的心脏。
允堂坐在马背上,努力挺直腰杆。
他回头望去,皇城那熟悉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安全的阴影,正在视线中迅速后退、变小。前方,是笔直的官道,是望不到尽头的、被寒冬笼罩的灰蒙蒙的原野,是充满未知凶险的北境。
寒风卷着尘土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握紧了缰绳,手指发白。
心在狂跳,有对前路的恐惧,有离家的惶然,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一种紧跟在父亲身后的安心感。
父亲就在前面。他要去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方向。
队伍的速度渐渐加快。玉狮子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紧绷的心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允堂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那面迎风招展的、明黄色的龙旗。
“驾!”他低喝一声,双腿轻夹马腹。玉狮子迈开四蹄,融入了滚滚向前的钢铁军队。
京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行军的日子枯燥而艰苦。严寒是最大的敌人。
凛冽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即使裹着厚厚的裘皮,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夜晚扎营,帐篷里燃着炭盆也驱不散刺骨的冰冷。允堂第一次睡在硬邦邦的行军床上,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和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久久无法入睡。
更让他难以适应的是饮食。
粗糙的干粮、冰冷的肉干、带着腥膻味的马奶酒……这些与宫中精致膳食天差地别的东西,让他难以下咽。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吃下去。
他看到父亲,还有那些普通的士兵,都吃得面不改色。
比寒冷和粗粝食物更冲击他心灵的,是路途所见。
起初离开京畿繁华之地,沿途还能见到一些凋敝但尚有人烟的村落。
越往北行,景象越是凄惨。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着,被冻得龟裂。路旁时常能看到被遗弃的、冻僵的牲畜尸体。
偶尔经过的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间,只有乌鸦在枯树上聒噪。一些侥幸活下来的百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地跪在路旁,看着这支庞大的军队沉默地经过。
允堂坐在马车上,连续几日的急行军,南烁终究还是强令他大部分时间待在特制的、铺了厚厚毛毯的马车里,只在天气尚可时允许他骑马活动片刻,掀起厚厚的车帘一角,怔怔地看着外面。
他看到一个蜷缩在破败土墙下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裹在破布里、早已冻僵的婴儿,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拖着一条断腿的小男孩,趴在雪地里,费力地挖着草根。
看到路边,几具覆盖着薄薄积雪的尸骸,僵硬的手指还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毙……
每一次掀开车帘,看到的景象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未经世事的心上。
他曾在奏疏里看过“流民”、“饥荒”、“冻毙”这样的字眼,可当这些冰冷的词语化为眼前活生生的、触目惊心的惨状时,带来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允堂猛地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壁上,脸色苍白,大口地喘着气。他想起宫中精美的点心,想起自己偶尔还会挑剔御膳房做的菜不合口味……
“殿下?”坐在车辕上的常德察觉到动静,担忧地低声询问。
允堂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闭上眼睛,可那些画面却顽固地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就是北境?这就是他南朝的疆土?这就是……战争还未真正到来,就已经展现的疮痍?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痛彻地理解了父亲口中的“代价”。四姐远嫁和亲的代价,是换取边境安宁,避免更多的土地变成这样!父亲亲征的代价,是为了阻止更惨烈的景象在北境蔓延!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是为了自己路上的辛苦,而是为了这片土地上承受苦难的生灵。
马车依旧在颠簸前行,碾过冻土,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车厢里,允堂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那个曾经只看到重华宫方寸天空、只担忧父亲和哥哥姐姐的小皇子,正被残酷的现实,硬生生地拖拽着,去认识一个庞大而悲怆的疆土,去感受那压在父亲肩头、也终将压在所有皇子肩上的、名为天下的沉重。
车窗外,北风依旧在旷野上凄厉地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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