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一丝凉意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沉寂了一夜的宫道上。
允堂几乎是踩着宫门开启的时辰出来的,常德跟在他身后,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心血图纸的锦囊。
南承瑜果然已经等在老地方,一身户部的青色官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像是昨夜也未得安寝。
看到允堂跑来,他眼中立刻有了神采。
“五哥!”允堂气息微喘,脸上却满是光亮,他将锦囊递过去,“都在这儿了!分解图、尺寸、用料、注解,能想到的我都写上了!”
南承瑜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他没有当场打开,只是用力捏了捏,感受到里面厚厚一沓纸张的分量,再看允堂眼下的淡青,心中已然明了。
“一夜没睡?”
允堂咧嘴一笑,浑不在意。
“心里揣着事,睡不着。五哥,你快看看,还有哪里不明白的,我再说给你听!”
“不急,我带回衙门细看。”
南承瑜将锦囊仔细收好,神色郑重。
“允堂,此事我会立刻去办。但你要有准备,东西是好东西,可户部那地方,盘根错节,不是所有利国利民的事,都能一帆风顺。”
允堂脸上的兴奋淡去些许,他认真点头。
“我明白,五哥。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眼下还不用。你先回去补个觉。”
南承瑜拍拍他的肩,语气缓和下来。
“等我消息。一旦工匠那边有了准信,或是……遇到了什么坎,我再找你商议。”
看着南承瑜转身快步走向户部衙门的背影,允堂心头那股灼热的急切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期待和隐隐不安的沉重。
他知道五哥话里的意思,那不只是衙门里常见的推诿拖拉。
他转身,慢慢往回走。
常德小心地跟在后面,不敢打扰。
刚绕过一道宫墙,前面一阵轻微的骚动引起了允堂的注意。
几个太监和宫女脚步匆匆,面色都有些紧绷,低声交谈着往静怡轩的方向去。
“……说是昨夜就有些不妥,吐了两次,发了低烧,只当是累着了感染风寒……”
“可今早起来更厉害了,咳嗽得止不住,浑身没力气,连床都下不来了……”
“太医已经过去了,看着情形不太好……”
零碎的话语飘进允堂耳中。
静怡轩?那不是七姐和九姐生母余贵人的住处吗?允堂脚步顿了顿。
那位余贵人性子安静温和,与世无争,对他这样的皇子也总是客客气气的。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重了?
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过去看看,或者至少派人去问问,另一个方向,太子南承瑾带着两名属官,正从御书房那边过来,显然是刚议完事。
“允堂?”太子看到他,唤了一声,走近了也注意到他脸上的倦色和那边隐隐的动静。
“怎么了?那边出什么事了?”
“太子哥哥。”允堂行了个礼,眉头微蹙,“听说是余贵人病了,似乎病得不轻,太医都过去了。”
太子的目光投向静怡轩的方向,面色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淡淡道。
“余贵人身子向来不算强健,近日又为两位公主劳神。染了风寒也是常事。”
南承瑾视线转回允堂身上。
“你刚从外面回来?看你脸色不好,又是一夜琢磨你那些机巧玩意?”
允堂的心事被说中,点了点头。
“刚去见了五哥,把图纸给了他。”
太子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一起往东宫走。
“有这份心思是好的,但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朝廷大事,民生疾苦,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一人一物可扭转。你年纪还小,不必过于焦切。”
南承瑾的语气平稳,带着教导意味,却也有一丝关怀。
允堂听着,知道太子哥哥是为他好,可心里那团火却没那么容易熄灭,只是此刻不好反驳,便低声应了。
“是,允堂知道了。”
兄弟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太子的目光掠过宫墙檐角,忽然像是随口提起。
“听说你昨日去找承瑜,是为了一个……能帮农人汲水的工具?”
允堂心头一跳,抬眼看向太子哥哥。太子哥哥面色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闲谈。
“是,”允堂老实回答,“叫‘龙骨翻车’,若能做成,可以省去农户许多挑抬之力,灌溉高处的田地。”
“想法不错。”太子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多少赞许,更像是一种客观的肯定。
“承瑜在户部,让他去操办也合适。只是允堂,你要记住,在这宫里,任何事,哪怕再小,也未必只是它本身的事。你所做所言,落在旁人眼里,都可能生出别的意味。凡事,三思而后行。”
这话里的重量,允堂听出来了。他沉默了一下,才道。
“允堂只是觉得,那东西若有用,便该做出来。并没想太多。”
太子侧头看了他一眼,少年人挺直的脊背和眼神里的澄澈让他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没想太多,也好。回去吧,好好歇着。余贵人那边,自有太医照料,不必过分忧心。”
与太子分开后,允堂回到东宫偏殿,太子的言语和静怡轩那边的消息在他心里交织着。
他确实累了,和衣倒在榻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余贵人病得突然,太子哥哥语重心长的提醒,还有五哥那句“户部不会轻易通过”……这一切,像是一层薄薄的阴影,笼罩在他那架光明的龙骨水车之上。
*
户部,气氛与宫廷的静谧截然不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书吏奔走传递文书的脚步声、各司官员低声商议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
南承瑜没有在自己的值房停留,直接拿着那个锦囊,穿堂过廊,来到了后面的营造司工坊。这里是户部最喧闹也最充满生气的地方,锯木声、刨花声、铁锤敲击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木材、油漆和金属的味道。
他径直找到匠作大监鲁琨。
鲁琨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精瘦老头,皮肤黝黑,手指粗糙有力,正带着几个徒弟对着一个河渠模型比划讨论。见到南承瑜过来,他连忙停下话头,恭敬行礼。
“宁王。”
“鲁监正,看看这个。”
南承瑜没有多寒暄,直接将锦囊递过去,抽出里面最核心的那张总图,在旁边的木工台上铺开。
鲁琨起初只是例行公事地凑近,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图纸上那结构精巧的龙骨翻车上时,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几乎是扑到图前,粗糙的手指悬在图纸上方,沿着那些线条缓缓移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这……这是……汲水之用?以脚踏或畜力驱动……带动这一串……竹筒?”鲁琨猛地抬头看向南承瑜,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妙啊!大人!这构思太妙了!若是能成,河边那些坡地可就……”
“再看看这些。”
南承瑜将剩下的分解图和详尽的尺寸用料说明一张张铺开。
鲁琨如获至宝,一张接一张地仔细查看,越看越是兴奋,手指不时在某些关键尺寸和标注上重重敲点。
“曲轴这个力道……嗯,得用硬木,榉木好!齿轮咬合这个比例……精妙!宁王殿下,这齿轮必须用精铁反复锻打,差一丝一毫都转不动!还有这竹筒的串联,铁环的接口必须焊死,不然水重容易脱……”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嘴里念念有词,时而皱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对图纸上每一处细节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专业的评判。最后,他抬起头,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语气斩钉截铁。
“殿下!这东西,能做!绝对能做出来!虽然有几个地方还得仔细琢磨一下用料和打磨的功夫,但大体上没问题!这图画得极好,极细致!不知是哪位大匠的手笔?老夫真想见见!”
南承瑜心中一定,脸上也露出笑容。
“能做就好。鲁监正,此事我便交给你。需要什么材料,需要多少人手,你列个单子给我。尽快先做出一个小的模型来验证,若是可行,再造实物。”
“欸!好!好!”鲁琨连连点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些图纸,“殿下放心!包在老夫身上!这真是利民的好东西啊!”
然而,这份兴奋并未持续太久。
当南承瑜拿着鲁琨开具的物料、人手申请单子,回到户部前衙,找到分管营造司的右侍郎曾文栋时,情况立刻变了。
曾文栋是个微胖的中年人,面皮白净,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他坐在宽大的公案后,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看到南承瑜进来,起身行礼。
听南承瑜说明来意,又接过那张单子,只扫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语气显得颇为为难。
“殿下,不是本官不支持你。您这个……嗯,‘龙骨翻车’,听起来是有些巧思。但是,户部有户部的规矩和难处啊。”
他用指尖点着那张单子。
“您看,这要调拨的木料、铁料,虽然不算顶顶金贵,可也不是小数目。还有工匠,营造司眼下正忙着京郊河渠清淤的工程,那是开春前就必须完工的要务,一刻也耽误不得。人手本来就紧张,这又要抽走熟手工匠专门做这个……怕是抽不出来啊。”
南承瑜耐着性子解释。
“曾大人,此物若成,于灌溉民生大有裨益,长远看能增垦田地,于赋税也有好处。清淤工程要紧,但此物的试制也并非可有可无。可否先拨付部分物料,抽调一两名工匠……”
“哎呀,殿下,您还年轻,有些事想得简单了。”曾文栋打断他,脸上堆起一种官场上常见的、圆滑又带着几分敷衍的笑。
“好东西,也得看时候,看时机。眼下部里钱粮吃紧,各处都要用度,陛下和尚书大人日日为此焦心。您这东西,好是好,但毕竟未经验证,效用如何尚属未知。此时贸然投入钱粮人力,若是不成,或者效果不彰,岂不是白白浪费?本官也不好向上头交代啊。”
曾文栋走到南承瑜身边,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要我说,此事不急。您先将图纸收好,存档备案。待日后部里银钱宽裕了,河渠清淤的工程也了了,再行商议,岂不更稳妥?何必急于一时呢?”
南承瑜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曾文栋这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处处为公,实则就是最典型的推诿拖延。
存档备案?日后商议?恐怕这“日后”就遥遥无期了。他试图再争辩。
“曾大人,农时不等人。若能赶在春耕前做出……”
“好了,宁王殿下。”曾文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此事就这么定了。营造司的重点是河渠清淤,这是朝廷定下的大事,绝不能受影响。您的想法,属下知道了,也会向尚书大人禀明。但眼下,还是以大局为重。”
他拿起那份物料申请单,随手放到案头一摞待批复的文书的最后面,那动作意味着无限期搁置。
南承瑜看着他的动作,知道再说无益。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他抿紧了唇,沉默片刻。
走出曾文栋的值房,户部走廊里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南承瑜袖中的手紧紧握起。他抬头,望向宫城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东宫里那个满怀热切期待的弟弟。
阻力来了,而且来得又快又直接,就卡在最关键的资源调拨上。
曾文栋背后站着的是谁?是单纯的不想多事,还是另有缘由?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
静怡轩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余贵人躺在床榻上,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燥发白。
她闭着眼,眉头因为不适而紧紧蹙着,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不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声音费力,听得人心头发紧。
太医刚刚诊完脉,面色凝重地退到外间开方。
七公主和九公主被乳母嬷嬷拦在门外,两个小姑娘扒着门框,小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低声啜泣着。
慧妃竟也在。
她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盏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神情担忧和关切。几个低位嫔妃和宫女侍立在旁,个个屏息凝神。
“太医,”慧妃抬起眼,看向正在写药方的老太医,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
“余妹妹这病,究竟如何?昨日看着还好好的,怎地一夜之间就凶险至此?”
太医放下笔,恭敬回话。
“回慧妃娘娘,贵人脉象浮紧而数,邪客于表,卫气壅遏,确是风寒袭肺之兆。只是……”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只是来势过于急猛,邪气入里颇深,灼伤肺络,以致咳逆喘息不止。加之贵人本就体质偏弱,此番甚是棘手。臣已开了方子,先清热宣肺,化痰平喘,能否遏制住病情,还需……再看一两日。”
“风寒竟如此厉害?”慧妃蹙起眉头,放下茶盏,语气满是忧心,“可仔细查过了?饮食、用具,都无碍吗?静怡轩里伺候的人呢?有没有不当心的?”
她这话问得看似寻常,却让殿内气氛更加紧绷。
立刻有管事嬷嬷上前回话,战战兢兢地保证一切如常,绝无疏漏。
正说着,殿外传来通报声,竟是贤妃来了。
贤妃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宫装,妆容得体,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匆忙和真切的焦虑。她走进来,先向慧妃行了平礼,便急急问道。
“慧妃姐姐也在。我听闻余妹妹病得厉害,特地过来看看。早间还好些,怎么听说下午更重了?”
她的目光关切地投向内室的方向,里面的咳嗽声让她脸色也跟着白了白。
慧妃看着她,叹了口气,语气沉重。
“可不是吗?太医刚走,说是风寒入肺,凶险得很。妹妹来得正好,也帮忙拿个主意,这静怡轩上下,是不是该再细细查问一遍?余妹妹这病,来得太蹊跷了些。”
贤妃闻言,脸色微变。
“姐姐说的是,是该仔细查问。余妹妹性子好,从不与人争执,怎会……”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也觉得这病来得不寻常。
这时,一个在庭院里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被领了进来,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回话。管事嬷嬷厉声问他近日可发现什么异常。
小太监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磕磕巴巴道。
“异、异常……奴才……奴才今早打扫庭院时,发现……发现余贵人窗下那盆墨菊的花盆边上,好像……好像有个脚印……泥还是新翻的……”
“脚印?”慧妃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身体微微前倾,“什么样的脚印?你看清楚了?”
小太监被她吓得一哆嗦,头埋得更低。
“看、看不太清……就……就半个……好像……好像鞋底是……是缠枝莲的花样……”
“缠枝莲?”贤妃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脸色蓦地一僵。
她宫里宫女太监的宫鞋,为了区分,鞋底印的正是统一的缠枝莲纹!
殿内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疑,都落在了贤妃骤然变得难看的脸上。
慧妃的目光也转向贤妃,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复杂和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贤妃在那无数目光中,快速思考着。
殿内只有余贵人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慧妃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震惊和沉重。
“……贤妃妹妹宫里的纹样,本宫倒是记得……此事……”她顿住了,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眼神里的意味,已经足够让所有人心头巨震。
她没再看脸色变得有些煞白的贤妃,转而对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和管事嬷嬷,语气恢复了冷静,带上了一丝厉色。
“此事不许再声张!一切等余贵人病情稳定再说。都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是让本宫听到外面有半句风言风语,仔细你们的皮!”
然而,那猜疑的种子,已经随着那半个鞋印和“缠枝莲”三个字,悄然埋下。
它无声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底,在弥漫的药味和压抑的咳嗽声里,在宫中悄悄滋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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