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霾被一场春雨洗刷干净,阳光重新洒满宫墙,空气里透着草木清新的气息。
允堂被张敬贤亲自引着,穿过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宫道,往御书房去。
“小殿下仔细脚下,刚下过雨,石板滑。”张敬贤笑眯眯地,步伐稳健又不失恭敬地走在侧前方半步引路,“陛下刚批完一波折子,正歇着呢,念叨着说小十五近日倒是安静,没来吵他。”
允堂心里还因太子哥哥的态度有些闷闷的,听到这话,勉强笑了笑。
“张伴伴,我近日在读书呢。”
“读书好,读书好。”
张敬贤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出这小殿下心里存着事,却也不点破,只顺着话头说。“陛下知道了,定然欣慰。”
进了御书房,果然见南烁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闲适地倚在东暖阁的窗边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旁边小几上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盘未尽的残棋。
“父亲。”允堂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南烁放下书卷,朝他招招手,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过来。听说朕的小十五近日发奋用功,连门都少出了?这可不像你。”
允堂走到榻边,被南烁拉着坐到身旁。他看着父亲带着笑意的眼睛,那点委屈又冒了上来,小声嘟囔。
“儿臣没有贪玩……”
“我知道。”南烁拿起一块杏仁酥递给他,“你那水车图画得极好,心思巧,是正事,不是玩闹。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琢磨这些机括玩意,还把你皇祖父的一架西洋自鸣钟拆得零零碎碎,差点装不回去,挨了好一顿训。”
允堂惊讶地睁大眼,接过杏仁酥都忘了吃。
“父亲也……?”
“怎么?以为你父亲生来就只会批奏折?”南烁失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奇、动手,不是坏事。关键是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拆了,要能装回去;想了,要能做出来;做出来,要能真正有用。这其间,需要的是耐心、韧劲,还有扎实的学问打底。否则,便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他指着棋盘上的残局。
“便如下棋,落子无悔是规矩,但更重要的是走一步,看三步,甚至十步。莽撞冒进,或是固步自封,都赢不了棋,更治不了国。”
允堂似懂非懂地听着,觉得父亲的话和太傅们讲的似乎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多的之乎者也,却好像更有道理。他咬了一口杏仁酥,小声问。
“那……如果做一件事,本来是好心,却让在意的人不高兴了,该怎么办?”
南烁目光微动,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温和。
“那便要想想,这不高兴,是冲着你做的事,还是冲着你这个人?若是事情本身无误,于国于民有益,那便无需过分在意他人喜恶。但若是行事的方法、时机欠妥,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便需反思改进。
为君者,要有担当,也要有智慧,更要有容人之量。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之上,宫闱之中,更是如此。”
他并未追问允堂具体所指,只是泛泛而谈,却像一阵温和的风,轻轻拂开了允堂心头的些许迷雾。
“允堂好像……明白了一点。”允堂点点头。
“明白一点就好。”南烁笑了笑,指着棋盘,“来,陪父亲手谈一局。让朕看看你近日功课长了没有,这耐心和眼光,又长了多少。”
父子二人便在窗边对弈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棋盘上,也落在南烁耐心指点、允堂认真思考的脸上。这一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间的温情与教导。允堂渐渐忘了那些烦恼,沉浸在那黑白云子的交锋和父亲的谆谆话语之中。
然而,一回到东宫,那层无形的隔膜便又笼罩下来。
允堂发现,太子哥哥似乎越来越忙了,即便同在东宫,能见到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偶尔在回廊或是庭院遇上,太子哥哥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停下脚步,摸摸他的头,问他近日读了什么书、玩了什么新奇玩意,反而总是步履匆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
有时允堂忍不住想上前说句话,太子哥哥也只是淡淡地“嗯”一声,或是简短地问一句“功课做完了?”,便借口政务繁忙,转身离开。
那疏离的态度,像一盆冷水,一次次浇熄允堂心中试图重新燃起的热切。
更让允堂感到无措的是,太子哥哥对他外出,特别是去找五哥南承瑜,表现出明显的不喜甚至阻拦。
这日,允堂又琢磨出一点关于水车齿轮的小改进,想着五哥那边不知道试验得怎么样了,便想溜出东宫去城南私宅看看。
刚走到宫门口,就被太子身边的内侍拦下了。
“小殿下,您这是要往哪里去?”内侍赔着笑脸,态度却很坚决。
“我去找五哥,有点事。”允堂说着就要往外走。
内侍连忙侧身挡住,语气恭敬却不容商量。
“小殿下,太子爷吩咐了,让您近日安心在宫内读书习字,若无要紧事,还是少出宫为宜。如今外面……不太平,太子爷也是担心您的安危。”
允堂愣了一下。
“不太平?怎么了?”
“这……奴才也不清楚,总是太子爷的吩咐。”内侍含糊道,“殿下还是请回吧。若是闷了,奴才去给您找些新进的画本子来?”
允堂看着那内侍滴水不漏的笑脸,心里一阵发堵。他抿了抿唇,没再坚持,转身慢慢往回走。这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他想去户部找五哥,也被类似的理由拦了回来。太子哥哥甚至亲自说过让他“少往外跑”、“少去叨扰五哥办正事”。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去找五哥?五哥在做利国利民的好事,他只是想去帮帮忙,为什么太子哥哥会不高兴?
他想不明白,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一种被无形绳索束缚住的委屈和难过蔓延开来。
他抬头看向太子书房的方向,窗户紧闭着,里面的人仿佛隔着一重看不见的高墙。
接下来的日子,允堂变得有些沉默。
他依旧读书练字,却少了往日的活泼劲儿。偶尔听到宫人议论裕王爷在城南私宅弄出的动静,或是悄悄传颂“龙骨翻车”的神奇,他也只是竖起耳朵听一听,不再像以前那样兴奋地追问,更不敢再轻易提出要去找五哥。
他甚至有些害怕遇到太子哥哥,害怕看到那双变得冷淡的眼睛,害怕听到那些疏远的告诫。
这日午后,他在东宫的小花园里发呆,看着几只麻雀在刚抽出新芽的树枝上跳跃啾鸣,自由自在。
他看得出了神,连太子南承瑾何时走到附近都没有察觉。
南承瑾是刚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他似乎在为什么事烦心,眉头紧锁,路过花园时,目光扫过坐在石凳上托着腮、望着树枝出神的允堂。
那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不像往日总是蹦蹦跳跳、充满生气。南承瑾的脚步顿了顿,心中某一处微微软了一下。
他想开口叫一声“允堂”,问问他坐在那里发什么呆。
但下一刻,蒋文柏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十五殿下与裕王过于亲近,非社稷之福……殿下当早做约束,以防微杜渐……”
那瞬间的柔软立刻被冰冷的顾虑覆盖。他不能心软。他是储君,必须有储君的决断。
允堂和南承瑜,走得太近了,近得让他不安。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比平日更冷硬了几分,脚步未停,直接从花园另一边穿行而过,没有再看允堂一眼。
允堂其实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太子哥哥的身影,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屏住了呼吸,期待着太子哥哥能像以前一样走过来,哪怕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没有。
那熟悉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停留,径直远去了。
允堂慢慢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鼻子酸得厉害。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太子哥哥……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还是单单不喜欢他出去找五哥?
这个认知,像一枚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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