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西域灼热的日光与凛冽的夜风中，一天天碾过。
阿允，这个名号渐渐在小小的绿洲哨点变得实在起来。
允堂手上的茧子厚了，皮肤还是白里透红的没办法只好抹上黑粉。
他已经能去熟练地分辨麻黄与木贼的细微差别，掌握研磨不同药材所需的力道，甚至能跟着老穆，用简单的胡语与前来交易的牧民讨价还价。
那日商队管事探究的目光，时刻提醒着他隐藏的重要性。
允堂刻意模仿着伙计们走路的姿态，说话时带上些许当地的口音，吃饭时蹲在墙角，和旁人一样用手抓着馕饼，就着咸涩的砖茶吞咽。
努力将自己缩进“阿允”这个壳子里，让那个属于诰京的十五皇子在记忆里渐渐褪色。
可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流。
沙狐的人并未放弃，他们的搜索范围在缓慢收缩。
有几次，允堂跟着驮队外出，在遥远的沙丘线上，瞥见过几个模糊的黑点，像是游弋的秃鹫，远远缀着，却又在驮队转向或加速时，悄然隐去。
老穆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哨点周围的警戒也无形中加强了许多。
阿青的身影出现得更加频繁，她像一道沉默的阴影，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却又时刻绷紧着狩猎的神经。
这天，老穆将允堂叫到存放珍贵药材的土窖里。
窖内阴凉，空气中弥漫着多种药材混合的、沉郁的香气。老穆从一个密封的陶罐里，取出几块黑褐色、形状不规则、带着奇异油脂光泽的块茎。
“认识这个吗？”
允堂凑近看了看，又小心地拿起一小块，在指尖捻了捻，闻了闻那略带腥檀的气味。摇了摇头。
宫里的太医署不会有这种东西。
“这叫‘沙漠黄金’，也叫‘鬼哭藤’的根。”老穆语气平淡，看着允堂的眼神锐利。
“只长在西域最深处、最干旱的死亡之海里。镇痛效果极强，超过罂粟，但用量稍过，便能致幻，乃至疯癫死亡。西域一些部落的萨满用它来通神，也有些马贼，用它来控制手下，制造不畏死的狂战士。”
允堂心中凛然，看着手中那块不起眼的根茎。
“十一爷一直在找这东西，”老穆将根茎小心地收回陶罐。“不是要用它，是要找到克制它毒性的方法，或者，找到它真正的、可控的药用价值。”
老穆盖上罐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这东西，最近在市场上出现得多了些，来源不明。有人，在大量囤积，或者……散播。”
允堂立刻联想到了沙狐的紧追不舍，以及那日商队管事意味不明的打量。难道，追捕他的背后，还牵扯到这些西域本土的暗流？
“我们‘药葫’，不碰这种生意。”老穆看着允堂，一字一句道。“但要知道风向。下次你去黑石集，留意一下，有没有人私下打探或者交易这东西。记住，只看，只听，不问，不碰。”
黑石集是距离哨点最近的一个稍大些的市集，位于几片绿洲的交汇处，龙蛇混杂。
几天后，允堂便跟着一支前往黑石集交换盐巴和布匹的小型驮队出发了。
市集喧嚣而混乱。
泥土夯实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帐篷和简易摊位。空气中混合着烤羊肉焦香、香料的浓烈、牲畜的臊臭和人体的汗味。
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大声吆喝，讨价还价，各种语言交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允堂牢记老穆的嘱咐，低着头，帮着伙计搬运货物，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着，捕捉着周围的交谈。终于在一个贩卖劣质银器和染色羊毛的摊位前，听到了两个穿着羊皮袄、腰间别着弯刀的汉子低声交谈。
“……‘鬼哭藤’的货，最近断了。”
“听说被一伙外来人截了，出价很高。”
“南朝的人？”
“不像……那些人，更邪性，像是从东边沼泽里钻出来的……”
东边？允堂心中一动。
西域的东边，是连绵的雪山和更荒凉的戈壁，再往东，似乎就是……吐蕃诸部？
允堂不动声色地挪开，继续搬运着盐袋。
在集市角落一个提供浑浊马奶酒的简陋棚子下，允堂看到了几个明显不是西域本地人，也不是中原商贾打扮的汉子。
他们穿着深色、似乎能吸走所有光线的布料缝制的衣袍，沉默地坐在那里，面前摆着酒碗，却很少饮用。
他们的眼神偶尔扫过集市，眼神里是评估猎物般的漠然。
允堂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些人，与军中士兵的凌厉不同，也与商队的精明市侩迥异。
他们身上带着阴鸷的气息。
允堂不敢多看，匆匆搬完货物，便躲到了驮队的骆驼后面。
返程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戈壁的夜晚来得快，气温开始下降。允堂将市集所见，尤其是那几个黑袍人的事情，低声告诉了带队的老伙计。
老伙计是哨点的老人，闻言脸色微变，啐了一口。“是‘影隼’的人。”
“影隼？”
“一伙活跃在东西边路支线上的马贼，不，比马贼更麻烦。”老伙计压低声音。
“他们神出鬼没，手段狠辣，只要给钱，什么都干。抢商队，绑票，杀人……也倒卖一些禁忌之物。”说着隐晦的看了允堂一眼。“他们很少到黑石集来，这次出现，恐怕没好事。”
驼队沉默地行进在越来越暗的戈壁上，只有驼铃在空旷中寂寞地回响。
允堂回头望去，黑石集的灯火早已消失在身后起伏的沙丘之后，但那几个黑袍人冰冷的目光，留在了他的脑海里时不时的浮现。
宫中的追捕尚未摆脱，如今又出现了身份不明、意图难测的“影隼”。
这片看似自由的西域，其下的暗流，看来比诰京的宫墙也是凶险复杂的很。
允堂抬起头虚望天空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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