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角树的影子在日头下慢慢挪着步子，沈念薇坐在石凳上，手里的针线穿了三次都没钻进布眼里。布是陆铮最喜欢的军绿色，她想给他缝个新的枪套，比军械库发的那种更软些，能护住枪身的木纹——他总说，好枪要像对待朋友一样疼惜。
“丫头，发什么愣呢？”吴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锅铲碰撞的脆响，“面都发好了，再不来揉，中午就吃不上馒头了。”
沈念薇回过神，把针线往布上一别，拍了拍发烫的脸颊。陆铮走了整七天，信却一封都没到，邮局的张师傅说边境信件慢，有时要绕好几个中转站，可她还是忍不住每天跑去巷口等，像只守着窝的小兽。
揉面时，掌心的温度把面团揉得暖暖的。沈念薇想起陆铮临走前，她也是这样在厨房帮吴妈揉面，他靠在门框上看，说“你揉的面蒸出来带甜味”。那时阳光落在他的左臂上，护肘的金属扣闪着光，谁能想到，这个曾经连握笔都费劲的人，此刻正在边境的风沙里负重行军。
“张阿姨家的三小子从边境回来了。”吴妈把蒸笼摞起来，白汽腾得老高，“说是那边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晚上睡觉都得戴着帽子。”
沈念薇的手猛地一紧，面团被捏出个深坑。她想起给陆铮塞进行囊的旧毛衣，不知道他穿了没有，又想起那个铁皮急救包，里面的止血粉够不够用。这些念头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来，勒得她心口发闷。
午饭后，沈念薇抱着笔记本去了靶场。王排长的妻子在那里给新兵缝补作训服，见她来了，赶紧拉着她坐下：“正好，帮我认认这针脚，是不是歪得厉害？”
沈念薇接过针线，手指却在发抖。靶场的风带着熟悉的硝烟味，五十米外的靶位空着，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刺眼的白光。她忽然想起陆铮打满环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他趴在地上的背影，像块嵌在沙土里的铁。
“陆指导在信里说，你教他拆枪学得快。”王排长的妻子忽然说，眼里带着笑意，“我们家老王说，陆指导现在总把你的笔记本揣在兜里，休息时就拿出来看，比看作战地图还认真。”
沈念薇的脸瞬间红了，低头继续缝衣服，针脚却比刚才整齐了许多。原来他真的会看那本笔记，会看到她画的小人，会看到她在“边境拉练”旁边画的小小太阳——她怕他那边冷，想让他看到阳光。
傍晚去邮局时，张师傅果然递来个厚厚的信封，邮票上印着“边防战士”的图案，边角都磨圆了。沈念薇捏着信封往家跑，帆布包在身后颠得老高，里面的笔记本硌着后背，像揣了只跳得飞快的兔子。
拆开信时，信纸簌簌地响，带着股风沙的干燥气息。陆铮的字迹比平时潦草，却依旧有力，笔画间能看出写信时的匆忙：
“念薇：见字如面。边境风大，沙子总往枪管里钻，每天擦枪要多花半个钟头。你的布垫很管用，左臂撑在地上时不硌了，昨天负重行军，我跟得上队伍，王排长说我‘不像受过伤的’。
给你寄了片胡杨树叶，这里的树都长得歪歪扭扭，却活得扎实。吴妈的饼干快吃完了，芝麻味混着风沙，竟也挺香。
勿念。陆铮”
信纸里夹着片金黄的叶子，边缘带着锯齿，像把小小的刀。沈念薇把树叶夹进笔记本，正好放在“五月五日”那页，看着他写的“跟得上队伍”，忽然笑出了声，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胡杨树叶”四个字上，晕开小小的墨点。
接下来的日子，信来得渐渐勤了。有时是报平安，说“今天打了移动靶，成绩还行”；有时是说琐事，“王排长的水壶漏了，我帮他修好了”；有一次还画了张简易的地图，标着“宿营地”“水源”“界碑”，在界碑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说“比靶场的十环更让人踏实”。
沈念薇把这些信按日期排好，每天晚上都要读一遍。读累了就翻笔记本，在空白页上画边境的胡杨、界碑、巡逻的队伍，画得不好，却越画越认真。吴妈说她“魔怔了”，却总在她画画时，悄悄端来碗热牛奶，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这天，沈念薇正在给陆铮回信，写着“皂角树结果了，青绿色的像你寄来的子弹壳”，忽然听到巷口传来喧哗。跑出去一看，是军区的宣传车，扩音器里反复喊着“边境拉练部队即将完成任务，近日凯旋”。
她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水在信纸上洇开，像朵突然绽放的花。旁边的张阿姨拍着她的肩膀笑：“傻丫头，愣着干什么？快去告诉吴妈，给陆指导做他爱吃的韭菜盒子啊！”
沈念薇点点头，转身往家跑，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她想起陆铮临走时的背影，想起他信里写的“胡杨活得扎实”，想起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从“微弱震颤”到“边境行军”，原来真的可以走这么远。
回到家，她找出那枚刻了“薇”字的弹壳，放在即将寄出的信里。又翻出那片胡杨树叶，夹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旁边写道：“五月三十日，等待归来。陆铮说，界碑比十环更重。”
窗外的皂角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晃，青绿色的果子藏在叶隙里，像藏了满树的秘密。沈念薇知道，再过几天，那个穿着作训服、左臂戴着护肘的身影，就会重新出现在巷口，带着边境的风沙和胡杨的气息，笑着朝她走来。
而她要做的，就是捧着这本写满故事的笔记本，站在皂角树下，等他回来，听他讲界碑上的字，讲风沙里的枪，讲那些她没能参与、却始终牵挂的日子。
风穿过院子，带着饭菜的香气，把信纸上未干的字迹吹得微微发卷，像一句迫不及待的约定，在渐浓的暮色里，轻轻盼望着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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