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不夜城,落了场十年不遇的大雪。鹅毛似的雪片从清晨飘到日暮,将青石板路铺成厚厚的绒毯,连街角那盏挂了三十年的红灯笼,都被雪压得低低的,灯笼穗子上凝着层晶莹的冰,倒像是串剔透的玉珠。
谢怜推开小院的柴门时,靴底踩进雪里,发出“咯吱”的轻响。院角那株从红妆寨移来的不谢花,此刻正顶着雪开出新瓣,花瓣边缘凝着细碎的冰晶,在西窗透出的烛火映照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倒比盛夏时更添了几分风骨。
“回来得正好。”花城正蹲在廊下劈柴,绛红色的外袍扫过积雪,沾了点白,却丝毫不减那份张扬。他手里的斧头是用黑风口的玄铁打的,刃口在雪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劈下去时,木柴裂开的纹路竟有些像极北冰原的冰缝。“灶上温着酒,用的是断城墟带回的那只陶壶。”
谢怜解下沾雪的斗篷,灵狐从他袖中钻出来,抖了抖耳朵上的雪粒,纵身跃到暖炉边。这小家伙如今已养得油光水滑,爪子上那株从玉片缺口长出来的绿茎,竟顺着墙角爬满了半面墙,叶片间还缀着几颗圆滚滚的小红果,红得像胭脂,又像袖珍的红绒花果实。此刻它正蜷在暖炉边,用尾巴圈着一颗红果,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陶壶在炭炉上“咕嘟”轻响,酒气混着桂花的甜香漫出来,勾得人舌尖发馋。谢怜刚要伸手去够炉边的酒杯,忽然指着院外:“你看。”
雪地里立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件不合身的厚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冻得鼻尖通红,正对着院门不住地呵手。见谢怜望过来,那身影连忙踩着雪跑过来,布包上沾的雪沫子簌簌落在门槛边——是红妆寨那个穿粗布衫的少年,上次在古祠见过的。
“谢先生,花先生。”少年冻得声音发颤,把布包往谢怜手里塞,“周爷爷……周爷爷临终前说,这东西该还给你们。他还说,让你们务必在雪夜打开看。”
布包是用红妆寨特有的粗麻布缝的,上面还留着淡淡的红绒花香,里面裹着的正是那只装过银簪碎片、铜铃、玉坠渣的石盒。谢怜打开盒盖,却见里面空空如也,盒底不知何时被人刻了行新字,是用极北的狼毫蘸着朱砂写的:“故事讲完了,该让听故事的人安心过冬了。”
盒底还压着张泛黄的字条,字迹歪歪扭扭,是老周的手笔:“多谢两位把阿婉的信带到。她绣的那半朵花,我在梦里瞧见了,补得真好。”
谢怜将石盒放在窗台上,与那盆不谢花并排。烛火从窗纸透出来,照在盒底的字迹上,朱砂像是活了过来,竟有些像流沙海沙子的颜色。“他都知道了。”他轻声道,眼眶有些发热。
花城从灶上端过陶壶,往两只青瓷杯里斟酒。酒液是琥珀色的,在杯盏里轻轻晃荡,映着烛火,倒像是把极北的落日装进了杯子。“尝尝这个。”他把一杯递到谢怜手里,“是阿禾的族人托商队带来的极北烈酒,说雪夜喝了暖身。”
酒液刚沾舌尖,就有股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点雪水的清冽,又藏着些微的甘醇,倒不像寻常烈酒那般呛人。谢怜正咂摸滋味,院外忽然传来“叮铃”的脆响,是铜铃在风中晃动的声音。
“是客栈那个穿胡服的姑娘!”灵狐突然竖起耳朵,从暖炉边跳起来,扒着门缝往外看。
果然,廊下站着个披着狼皮斗篷的姑娘,正是不夜城客栈里那个写竹简的极北商人。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篮沿裹着层棉絮,见了谢怜,掀开棉絮笑道:“我阿婆说,极北的雪夜要喝屠苏酒,配着红妆寨的不谢花糕才暖。这是族里新做的,给你们送些尝尝。”
竹篮里摆着两碟糕点,一碟是桂花糕,印着淡金色的眼睛图案;一碟是红绒花形状的米糕,花瓣上还沾着点可食用的金粉,在烛火下闪着柔和的光,倒像是把极北的星光揉进了糕点里。姑娘指着墙上的绿茎笑:“这植物在我们那儿叫‘牵念藤’,只要心里有念想在,就会一直长。我阿婆说,当年你们在沉雪祠揭开秘密时,族里的牵念藤一夜之间就开满了花呢。”
灵狐突然跳下暖炉,叼起一块红绒花糕,小心翼翼地放在藤叶上。叶片轻轻颤动,像是在道谢,那几颗小红果也跟着晃了晃,红得更艳了。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柔了,远处传来隐约的说书声,是客栈那位先生在讲新故事,这次说的是“金眼少女与小狼共守冰原,红绒花为引,终遇归人”,声音被风雪滤过,竟有些像流沙海的低语。
夜深时,雪渐渐停了。谢怜推开西窗,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雪特有的清冽。不夜城的灯火在雪地里铺成一片银河,客栈的铜铃还在偶尔轻响,与隔壁糖画摊收摊的梆子声、远处酒肆的猜拳声、更夫敲梆的“笃笃”声混在一起,热闹又安宁,像首被时光细细打磨过的歌谣。
花城从身后轻轻环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带着点酒气的呼吸拂过耳畔:“在想什么?”
谢怜望着漫天星辰,指尖轻轻拂过窗台上的石盒,盒边的不谢花正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在想,”他转过身,鼻尖几乎碰到花城的衣襟,“所有的故事,其实都在等一个温暖的结尾。就像阿婉的帕子终得补全,瑶儿的玉坠终得归处,青禾的狼崽终得相伴,阿禾的族人终得安宁。”
灵狐不知何时跳上了窗台,对着漫天星辰叫了两声,声音清亮,倒像是在和远处的狼嗥呼应。墙上的牵念藤叶片轻轻晃动,把烛火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忽明忽暗,像极了紫雾森林流动的雾气。炭炉上的陶壶还在温着,酒气混着炭火的暖香漫过窗棂,与雪后的清冽空气缠在一起,酿成岁暮里最安稳的味道。
窗纸上,两道依偎的身影与牵念藤的影子交叠,被烛火拓成一幅模糊的画,倒像是把流沙海的沙、月牙泉的水、紫雾森林的露、极北的雪,都揉进了这方寸之间。雪地里的脚印或许会被新雪覆盖,石盒里的碎片或许早已化作尘埃,但那些走过的路、遇过的人、解过的心结,都已化作炉中不灭的炭火,在每一个寒冬的夜里,温着酒,暖着心,长明不熄。
远处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像是在为这温暖的结尾,轻轻敲下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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