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粗粝感未散。
甘草仍立在书房中央,袖中绢帕裹着门槛缝隙里捻出的黄褐粉末。他未动,目光却已扫过屋内每一寸陈设。那抹粉末的气息与“引”字铜片上的辛涩如出一辙,非偶然沾染,而是某种标记——像药匠在药材袋口系绳时留下的结法,外人看不出门道,内行却知其所指。
他转向墙角六只酒坛。
坛身漆黑,泥封完好,标笺写着年份与药名。熟地曾言,当归喜以陈酒浸药,尤重三年以上窖藏。可川芎分明说过,案发前夜,师尊欲取酒调方,酒坛原在书案旁侧,便于伸手可及。如今却整列排于墙隅,离案几足有六尺之远。
甘草走近,俯身查验最外一只封泥。指腹轻抚接缝处,触到一道细微裂痕——非自然风干所致,而是被利器撬开后重新覆泥掩盖。他轻轻叩击坛身,声空而浮,不似满坛沉实。再比对标签所注年份,此坛应盛“地黄酒”,然倾侧微晃,重量不足七成。
他直起身,目光落向书架背后。
阴角处光线昏沉,地板积尘未扫。他绕步而入,蹲下细察,发现一块半寸长的湿泥印痕嵌于木隙,纹路细密,底纹呈十字交叉,是短靿履底特有的织压纹。尺寸窄小,绝非川芎所穿官靴所能留下。更异者,泥质黏重带沙,近似雨后药圃小径表层浮土,而非府中青砖甬道所积。
他退身而出,移步至书桌。
抽屉虚掩,内藏医籍账册。他逐一翻检,并无异常。正欲合拢,忽觉指尖擦过侧缝时略有滞涩。他停手,从袖中取出银针,探入夹缝深处,挑出一缕蜷曲纤维——褐黄粗麻,质地厚韧,与府中杂役围裙布料一致。再细看抽屉边缘,有轻微刮擦痕迹,似有人急开时衣角蹭过。
两处物证并立:鞋印出自偏僻角落,纤维现于案头隐缝。若为仆役所留,何故避人耳目?又为何涉足书房禁地?
他将纤维收入小绸袋,转身走向门边。
此时白芍推门而入,手中捧一青瓷碗,碗底卧着灰褐色药渣。
“这是昨夜煎剩的。”她声音低缓,“我按你说的,没倒。”
甘草接过,置于案上。竹片轻拨,残渣渐次分开:当归根段、红枣皮屑、炙甘草碎块皆在,火候均匀,无焦糊迹象。他逐样辨识,忽见角落数粒红点混于其间,形如丹参末,色泽却艳如朱砂,断面松散,显非陈晒老材。
他拈起一粒,指腹碾压,颗粒即碎,散发一股刺鼻燥气,底味竟与门槛粉末同源——微辛带涩,夹杂铁锈般的金属腥气。这味气息,他曾于“逆”字模具表面嗅得一丝,当时以为是铜绿氧化所致,今再遇之,方知另有来处。
药渣中有异。
补血汤本应温润养阴,然当归服后躁动面赤,手指直戳书匣,似体内火毒骤升。若非方中有变,便是药材遭染。而此红粒,速生易培,性烈助火,正可催发燥症。投药之人,借汤剂扰神,诱发病情,趁乱取书,手法隐蔽,步步环扣。
甘草抬眼,问白芍:“煎药时,谁守灶?”
“我一人。”
“中途可有人进出厨房?”
“熟地送来黄精,我在灶前搅药,他放下便走。”
甘草默然。
熟地送药,恰是唯一外人接触药材之机。而此人今日言行屡现破绽:提及门槛粉末时喉结滚动,回避视线;称最后一夜进书房为“送参茶”,然案头茶盏积尘,显非近日使用。更可疑者,酒坛移位之事,他未曾纠正,仿佛默认其本就在墙角。
他正思量,门外脚步声起。
川芎立于廊下,双手抱臂,目光冷峻:“查完了没有?这门封了三天,现在连我也不能进?”
甘草未答,只问:“你说酒坛原在案旁?”
“不错。师尊睡前常取一盅温服,助眠安神。”
“何时移走?”
“我不知。那晚我来时,已在墙角。”
“你进门前,可敲门?”
“没。我想看看师尊是否安睡,顺道查书匣。”
“然后呢?”
“门锁着。我推不开。”
甘草点头,不再追问。
他回到书案前,将药渣重新覆回碗中,手指点在碗沿。红粒如星点,嵌于灰褐之间,像血滴入土,无声却灼人。
此时熟地匆匆而来,立于门侧:“甘先生,府外有人寻你,说是江南来的信使。”
甘草不动。
“你不理会?”熟地又问。
“信使可带印鉴?”
“……未见。”
“那便不是。”
熟地脸色微变,退后半步。
甘草终于抬头,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庭院方向。暮色渐合,檐角铜铃轻响,风吹药旗,影子斜扫地面。
他开口,声音不高:“传川芎,去药圃。”
话音未落,他已抬步出门。
川芎站在廊下未动,听见传唤,眉头一皱。
甘草走过他身边时,忽然停住。
“你昨日说,真正的小偷,巴不得这门永远关着。”
川芎侧目。
“可你忘了——”甘草缓缓道,“有些人,根本不想开门。”
他迈下台阶,身影没入回廊阴影。
川芎立在原地,嘴唇微动,终未出声。
熟地站在书房门口,手中捏着一方帕子,指节发白。
白芍低头看着空碗,忽然发觉碗底还粘着一粒红渣,极小,几乎看不见。
她伸手要去拂,却听院中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锄头砸进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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