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83年大巴山的初夏,风里裹着新麦的清香,白云村小学三年级的土坯教室里,阳光透过破旧的木窗,在泥土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邓鑫元趴在石块支起的木板课桌上,正用铅笔头在作业本上写算术题——那支铅笔已经短得只剩两指长,他舍不得扔,用旧报纸卷了一层又一层,缠得像个小纺锤,才勉强能捏住。
“3加5等于8,8乘2等于16……”他小声念着,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同桌的小胖凑过来偷看,被他悄悄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小胖吐了吐舌头,又把头缩了回去。邓鑫元写字很认真,连数字的撇捺都要对齐格子,作业本上的错题很少,每次陈老师批改时,都会在旁边画个红圈,那是他最骄傲的标记。
“邓鑫元!”班主任陈老师的声音突然从讲台上传来,带着几分严肃。
邓鑫元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一抖,铅笔尖在作业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慌忙站起身,膝盖不小心撞到了课桌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引得教室里几个同学偷偷笑起来。他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攥着铅笔的手更紧了,指节都泛出了白。
跟着陈老师往办公室走时,他的脚步越来越沉,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昨天的作业写错了?还是早读课领读时漏了段落?办公室在教室隔壁,也是一间土坯房,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教书育人”四个粉笔字。陈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红纸,慢慢展开——上面用毛笔写的“三好学生”四个大字,红得发亮,笔锋遒劲。
“六一儿童节,中心校要举行表彰大会。”陈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满是笑意,“我们班讨论后,决定推荐你去领奖。”
邓鑫元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像被冻住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三好学生!这个词他只在村里老人的嘴里听过,去年去中心校送作业本时,还在墙上见过获奖同学的照片——他们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胸前别着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笑得格外灿烂。他当时还偷偷想:要是自己也能站在那里就好了。
“我……我真的可以吗?”邓鑫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细得像蚊子叫,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
陈老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褂子传过来,很暖:“你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还帮着老师管早读,守纪律、爱学习,不推荐你推荐谁?”
邓鑫元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跳个不停,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又怕陈老师看见,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布鞋尖。
回家的路上,邓鑫元几乎是跳着走的。五月的田野里,麦浪翻滚,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就像大海的波浪;田埂边的油菜花虽然快谢了,却还留着零星的黄,空气里满是甜甜的香。他跑过田埂时,惊起几只在麦地里啄食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天空,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像是在为他欢呼。
“妈!妈!”还没进院子,邓鑫元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里满是激动。
母亲杨贵碧正在院子里喂鸡,手里端着半簸箕玉米粒,听到儿子的喊声,手一抖,簸箕差点掉在地上。她转过身,看见邓鑫元跑得满头大汗,头发都贴在了额头上,连忙放下簸箕迎过去:“咋了咋了?是不是在学校受委屈了?”
“我被选上三好学生了!要去中心校领奖!”邓鑫元抓住母亲的手,气喘吁吁地说,眼睛亮得像是装满了星星,比院子里的太阳光还耀眼。
母亲愣住了,手里的簸箕慢慢放在地上,她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眼圈突然红了。她抬手用围裙擦了擦沾着玉米粉的手,又赶紧擦了擦眼睛,怕儿子看见自己哭,却还是有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好,好……”她只是重复着这个字,声音有些哽咽,伸手摸了摸邓鑫元的头,“我娃有出息。”
那天晚上,邓鑫元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色的格子,像他作业本上的田字格。他睁着眼睛,想象着自己站在中心校领奖台上的样子:穿着干净的衣服,接过老师递来的奖状,台下有好多人鼓掌,父母会不会也在台下看着他?他越想越激动,忍不住用手比划着领奖的动作,嘴角一直挂着笑。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读书原来可以带来这样的荣耀,原来可以让母亲这样开心。
为了六一那天的领奖,母亲忙前忙后了好几天。她翻出家里的布票,数了又数,又去邻居家借了半尺布票,才凑够买布的钱,到镇上的供销社扯了一块白布,连夜给邓鑫元做衬衫。白天要下地挣工分,母亲就晚上在煤油灯下缝,灯光昏黄,她的眼睛不好,缝几针就要揉一揉,手指被针扎破了,就用嘴含一下,接着缝。
六一那天早上,邓鑫元一睁眼,就看见枕头边放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衬衫的针脚很密,领口还缝了一圈细细的蓝边,虽然样式简单,却是他这辈子穿过最干净、最体面的衣服。母亲还把他那条膝盖处有补丁的裤子找出来,昨晚熬到半夜,用同色的布把补丁缝得整整齐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快穿上试试,别耽误了时间。”母亲帮他扣上衬衫的扣子,又把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到了中心校要听话,别乱跑。”
邓鑫元点点头,穿上新衬衫,站在镜子前——镜子是母亲陪嫁时带的,边缘已经生锈,却能照出他的样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长大了不少,心里更紧张了,也更期待了。
“走快点,要迟到了!”陈老师已经在村口等着了,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去中心校表演节目同学。邓鑫元和他们一起,跟在陈老师后面往中心校走。从白云村到中心校有将近五里路,全是山路,石头多,不好走,邓鑫元却一点都不觉得累,脚步轻快得很,心里满是盼头。
到了中心校,邓鑫元一下子被眼前的场面惊住了。中心校的操场比村小学大好几倍,是用水泥铺的,干干净净;旗杆高高耸立在操场中央,五星红旗在风中高高飘扬。操场的墙上贴着标语,上面写着“热热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主席台上摆着一排课桌,铺着鲜红的布,上面放着一叠叠奖状和纸做的大红花。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隆重的场面,手心直冒汗,紧紧攥着陈老师的衣角。
表彰大会开始了,先是校长讲话,接着是文艺表演。邓鑫元坐在台下,眼睛却一直盯着主席台,心里既紧张又期待,腿都有些发麻。终于,到了颁奖环节,广播里传来老师的声音:“白云村小学,邓鑫元同学,三好学生!”
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邓鑫元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脑子一片空白。他慢慢站起来,同手同脚地往台上走,台下的同学都在看他,他的脸又红了,却还是努力把腰挺得笔直。走到主席台前,老师笑着把一张鲜红的奖状和一朵大红花递给他,大红花的绳子挂在脖子上,带着纸的清香。
台下掌声如雷,邓鑫元却只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低头看着奖状上自己的名字,毛笔字写得工工整整,红色的印章盖在角落,格外醒目。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读书不是只为了考双百,不是只为了当班长,而是可以让他走出这个小山村,可以让他去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可以让他不再像父母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
回家的路上,邓鑫元把奖状紧紧抱在胸前,生怕被风吹皱了一角,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路过村口时,几个正在大槐树下纳凉的老头老太太看见了他脖子上的大红花,纷纷竖起大拇指。
“老邓家的娃真有出息啊!还去中心校领奖了!”
“听说还是三好学生,这可是大荣誉,将来肯定能当大官!”
邓鑫元低着头快步走过,耳朵却竖得老高,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他知道,从今天起,这张奖状就像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了他的肩上——他要一直优秀下去,要读更多的书,要考更好的成绩,才对得起这张奖状,对得起母亲熬夜做的白衬衫,对得起父亲每天早起送他上学的背影,对得起所有人的期望。
回到家,父亲邓宏国特意提前从地里回来了,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摘的野草莓。他接过邓鑫元的奖状,看了又看,虽然不认识字,却还是反复摩挲着纸页,嘴角的笑就没停过。那天晚饭,母亲又多煎了一个鸡蛋,放在邓鑫元碗里,还特意给了他一块红糖,说:“吃了甜的,以后读书更有劲头。”
邓鑫元把奖状挂在自家的土墙上,就在父亲贴的“劳动最光荣”的年画旁边。每天放学回家,他都会先看一眼奖状,再拿出作业本写字。月光照在奖状上,红得发亮,像一盏灯,照亮了他读书的路,也照亮了他走出大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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