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初二开学的铃声在正坝区中学的石灰窑旁响起时,邓鑫元还攥着刚补好的背篼带子——修围墙的活儿刚收尾,他的手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水泥灰。班主任黎老师抱着班干部名单走进教室,黑板上的“初二(3)班班干部选举结果”几个粉笔字还冒着白灰,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班长,邓鑫元。”黎老师的声音落下,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邓鑫元猛地站起身,校服的衣角扫过桌肚,带起几片上次考试落下的碎纸屑。他朝着全班同学鞠了一躬,余光却瞥见第三排的一个男生——双手插在裤兜里,脊背挺得笔直,不仅没鼓掌,还冷冷地盯着他,眼神里带着股不服气的劲儿。
“那是谭伟明。”同桌朱建军凑过来小声说,“入学考试的第二名,就比你低两分。他家是区粮站的,爸妈都是吃‘一角三分八’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厉害着呢!”
邓鑫元心里“咯噔”一下——“一角三分八”是当时商品粮的供应标准,能吃上商品粮,意味着不用靠天吃饭,每月有固定的粮食配额,是大巴山深处所有农村娃的梦想。他想起母亲每次去粮站换粮票时,望着粮站工作人员的羡慕眼神,想起父亲说的“好好读书,将来也让咱家吃上商品粮”。而对农村娃来说,最快的捷径就是初中毕业考上中师或中专,毕业就能分配工作、拿商品粮;其次是当兵转业进企事业单位,可那要看运气。谭伟明一出生就站在了他梦寐以求的终点线上。
“学习委员,谭伟明。”黎老师念出下一个名字时,谭伟明起身的动作干脆利落,坐下时还特意朝邓鑫元的方向瞥了一眼。两人的竞争,从这一刻就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此后每次考试前,教室里总会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同学们都在猜,这次的第一名是邓鑫元还是谭伟明。两人的成绩像绑在一起的蚂蚱,永远咬得死死的:上次邓鑫元语文多考两分,总分领先;下次谭伟明数学拿了满分,反超一分。黑板上的排名表前,两人总会不约而同地驻足,眼神碰在一起时,没有说话,却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初二的冬天来得又早又冷,教室里没有暖气,窗户玻璃破了好几块,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学生们的手冻得通红,写作业时笔都握不稳,字迹歪歪扭扭。邓鑫元买不起棉鞋,还穿着母亲做的单布鞋,鞋底早就磨薄了,冷风顺着鞋缝往里灌,脚上很快生满了冻疮,红肿的脚趾碰一下就钻心地疼,走路时只能一瘸一拐。可他每天放学后还是会留在教室,借着走廊昏暗的路灯继续做题——路灯是15瓦的,光线昏黄,照在课本上只能看清半页字,他却舍不得走,总想多学一会儿。
那天晚上,邓鑫元正趴在走廊的石阶上解一道几何题,草稿纸上画满了辅助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抬头一看,谭伟明手里拿着练习本,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你也来学习?”邓鑫元有些惊讶——谭伟明家境好,没必要这么拼。
谭伟明撇撇嘴,把练习本往石阶上一放:“你能学,我就不能?我爸妈说了,就算是商品粮,不学好也没出息。”
两人没再说话,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伴着远处石灰窑偶尔传来的“噼啪”声。从那天起,走廊的路灯下,常常能看见两个埋头苦读的身影。有时候邓鑫元从家里带来烤红薯,会掰一半递给谭伟明,红薯还冒着热气,烫得两人手指直搓;有时候谭伟明会从家里带一包炒花生,分一把给邓鑫元,花生壳脆,嚼起来满是香味。他们是最较劲的对手,却也是最懂彼此努力的人——都知道那道几何题有多难,都明白多背一个单词有多重要。
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邓鑫元突然发起高烧,额头烫得吓人。母亲用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心疼得直掉眼泪:“今晚别去学校了,在家好好歇着,考试不差这一晚。”
“不行。”邓鑫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声音虚弱却坚定,“明天就考试了,我还有几道题没弄懂。”母亲拗不过他,只好把家里仅有的两个煮鸡蛋塞进他口袋,又把自己的棉袄披在他身上:“路上吃,补补身子,别冻着。”
那晚的走廊比往常更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邓鑫元裹着母亲的棉袄,还是觉得冷,牙齿不停地打颤,手里的笔都握不稳。谭伟明来的时候,看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连忙走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谭伟明皱起了眉:“你发烧了!还来干什么?”
“没事,”邓鑫元摇摇头,把脸埋进课本,“再看一会儿就回去。”
谭伟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就走。邓鑫元心里有点失落,以为他回家了,没想到二十分钟后,谭伟明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跑了回来,缸子外面裹着布,防止烫手。
“喝了吧,姜汤。”谭伟明把缸子递给他,语气有点不自然,“我家离学校近,回去让我妈煮的,驱寒。”
邓鑫元愣住了,搪瓷缸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小心地接过缸子,喝了一口——辛辣的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淡淡的甜味,身子瞬间暖和了不少,连额头的滚烫都好像减轻了些。
“谢谢。”邓鑫元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谭伟明摆摆手,假装看课本,耳根却有点红:“别多想,我只是不想赢一个病号,那样胜之不武。”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那天,邓鑫元以0.5分的优势,再次拿到了第一名。领成绩单时,谭伟明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没有不服气,反而带着点笑意:“行啊,病了还能考第一。下次我一定会赢回来,你等着。”
邓鑫元笑了,把成绩单攥在手里,心里暖暖的:“好,我等着。”
从那以后,邓鑫元和谭伟明的竞争还在继续,每次考试,两人依旧你追我赶,分数咬得紧紧的。但没人再觉得他们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反而常常看到他们一起在走廊做题,一起讨论难题,一起分享从家里带来的干粮。邓鑫元知道,谭伟明的商品粮身份,曾让他羡慕;但谭伟明的努力,更让他明白——不管起点在哪里,只有拼尽全力,才能不辜负自己,不辜负那些期待的目光。而这份带着较劲的友谊,也成了他初二时光里,最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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