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一月的夜风已经带了霜气,他正往宿舍走,听见喊声赶紧把揣在怀里的笛子塞进裤兜。向秀莲穿着件红色的灯芯绒外套站在月亮底下,辫子解开了,长发披在肩上,像流淌的墨。
“学校要出节目,《阿拉木汗》,我报了名。” 她说话时哈出白气,“还差个男的,你来吧?”
邓鑫元往宿舍方向挪了半步:“我要做题。”
“就排练晚自习后一小时。” 向秀莲往前凑了凑,他看见她毛衣领口露出的白衬衫,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补丁,“你笛子吹得那么好,肯定能行。”
“不去。” 他转身要走,却被她拽住胳膊。她的手指很暖,隔着粗布褂子也能感觉到。邓鑫元像被火烫了似的甩开,声音都变了调:“说了不去!”
向秀莲愣在原地,月光照在她脸上,酒窝里盛着的不知是月光还是别的什么。邓鑫元头也不回地冲进男生宿舍,走廊里的尿臊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见自己心脏擂鼓似的响。
同宿舍的赵勇正在缝补袜子,看见他进来就笑:“又被文艺委员堵了?我听说《阿拉木汗》要白衬衫黑裤子,你那身行头可不行。”
邓鑫元没接话,摸出枕头下的二哥来信。信纸边角卷了毛,他摩挲着 “县师范食堂每天有两顿带油星子” 这句话,突然摸到裤兜里的笛子,竹管被体温焐得温热。
二哥教他吹《东方红》时,他才十一岁。坐在大巴山的门槛上,二哥穿着洗得发白的师范校服,笛子横在嘴边,风把旋律吹得晃晃悠悠。“等你考上师范,也能有新校服。” 二哥的话混着山风钻进耳朵,像颗种子落进土里。
第二天早自习,向秀莲的座位空着。数学课代表抱来作业本,邓鑫元翻开最上面那本,突然掉出张纸条。铅笔字写得急,有些笔画都飞起来了:“黑裤子我爸有旧的,白球鞋我能借到,就缺个会吹笛子的男主角。”
他捏着纸条的手抖得厉害,纸角被攥出褶皱。窗外的黄葛树沙沙作响,像有人在笑。邓鑫元突然想起上周去总务处领助学金时,看见周主任穿着的确良衬衫,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
课间操时,广播里突然响起《阿拉木汗》的调子。邓鑫元站在队伍里,看着前排女生们跟着节奏踮脚,向秀莲站在最中间,辫子随着动作甩起来,像两只快活的燕子。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层金边,晃得他眼睛疼。
“班长,向秀莲看你呢!” 旁边的王建军挤眉弄眼。邓鑫元赶紧低头,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解放鞋,鞋尖已经磨平了。
排练在食堂后面的空屋里进行。每天晚自习后,邓鑫元总能听见那里传来歌声和脚步声。有次他去锅炉房打水,撞见向秀莲正教两个男生走位,碎花衬衫在昏黄的灯泡下像朵盛开的向日葵。看见他路过,她突然提高了嗓门:“这段要挺胸抬头,像个男子汉!”
邓鑫元拎着铁皮水桶快步走开,水晃出来溅在裤腿上,冰凉刺骨。他想起家里的水缸,冬天总是结着层薄冰,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河沟挑水,扁担压得肩膀红肿。上周来信说,父亲又病了,家里的鸡蛋全拿去换了药。
“还差个人啊。”向秀莲的声音追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邓鑫元没回头,锅炉房的蒸汽糊了满脸,热辣辣的。
十二月初的寒流来得猝不及防。邓鑫元把大哥留下的棉袄翻出来,棉花从肘部的破洞钻出来,像团白絮。他缩在教室角落做题,笔尖冻得发僵,墨汁都凝住了。
向秀莲抱着件军大衣走进来,径直放在他桌上:“我爸的,你先穿。”
“不要。” 他把大衣推回去,布料蹭过手背,厚实的羊毛暖得让人心慌。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冻病了咋整?” 向秀莲的辫子垂在胸前,“就当借你的,等演完《阿拉木汗》还我。”
“说了不演!” 邓鑫元的声音惊得前排同学都回头。他抓起大衣塞进她怀里,粗布袖口蹭到她手,看见她手腕上有道红印,像是被什么勒的。
那天下午,邓鑫元躲在操场角落吹笛子。《阿拉木汗》的调子不知怎么就溜了出来,竹笛声在寒风里打着颤。他突然看见向秀莲站在黄葛树下,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他赶紧收了声,笛子往裤兜里塞时,竹节磕在膝盖上,生疼。
“你吹得真好。” 她走过来,手里捏着块橡皮,“我找了你三节课。”
邓鑫元往旁边挪了挪,拉开距离:“有事?”
“明天就要报最终名单了。” 向秀莲的声音很轻,“我跟我妈说了,她能借到白球鞋。黑裤子…… 我爸有两条,旧的那条给你改改就能穿。”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飞过。邓鑫元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裤脚,突然想起二哥师范毕业照,白衬衫黑裤子,皮鞋擦得锃亮。他喉结动了动,却只说出:“我要考师范。”
“考师范也能演节目啊。” 向秀莲的辫子垂下来,扫过他手背,“你不想看看舞台上的灯有多亮吗?”
邓鑫元猛地站起来,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起一阵尘土:“我要回去做题。” 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听见背后传来笛子的调子,断断续续的,是他刚吹的《阿拉木汗》。
喜欢寻梦男孩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寻梦男孩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