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大二开学那天,布告栏前的人潮像退潮的水,渐渐散去。邓鑫元还站在那里,目光钉在红纸上的“学习实践部部长”字样上。钢笔字的墨晕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朵藏在叶底的花,悄悄绽开在他心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办公室钥匙,铜制的钥匙环比教室钥匙沉了些,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竟让他想起第一次攥住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感觉——一样的沉甸甸,一样的带着远方的温度。
学习实践部的办公室在学生会活动室最里间,推开门时,灰尘在阳光里跳着舞。一张掉漆的木桌,桌角缺了块皮,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两把瘸腿的藤椅,得垫着旧报纸才能坐平稳;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旧报纸,用麻绳捆着,散发着油墨和时间混合的味道。邓鑫元刚放下帆布包,就听见“沙沙”的写字声,抬眼看见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趴在对面的桌子上,复写纸的蓝墨水透过稿纸印在胳膊上,像片淡蓝色的云。
“新部长来了?”男生抬头时,嘴角还沾着点墨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是宣传部的双军,以后咱就是邻居了。”他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桌角的《唐诗宋词选》,书页里夹着几片干枯的丁香花瓣。
双军是城里长大的孩子,父亲在报社当编辑,他从小就泡在油墨味里。办公桌上总堆着厚厚的复写纸,黄澄澄的纸页边缘卷着角,像群歇脚的蝴蝶。他写东西时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比邓鑫元擦黑板的动静还规律,有时是写宣传部的通知,更多时候,是写些没头没尾的句子。邓鑫元路过他办公桌十回,有九回能看见蓝墨水在纸上蔓延,偶尔凑过去看,总被那些句子惊得愣神——“月光漫过图书馆的窗棂,像你昨夜未说的晚安”“风把你的笑声吹成蒲公英,落在我翻开的书页里”。
“这是给外语系那个女生的?”第三次看见类似的句子时,邓鑫元忍不住打趣道。窗外的白杨叶正往下掉,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双军的稿纸上,被他随手夹进了《唐诗宋词选》。
双军头也不抬,耳根却悄悄红了。
“外语系的刘小玲,”他总算松了口,把复写纸小心翼翼揭下来塞进抽屉,蓝墨水在指尖留下淡淡的印子,“上周在图书馆看见的,她读叶芝的诗,声音跟山泉水似的。”他突然把一沓稿纸扔过来,“你那篇实践活动总结太干巴,跟说明书似的,学着用点修辞——就像写刘小玲那样,让字活起来。”
邓鑫元捡起稿纸,自己写的“本次活动提高了学生实践能力”旁边,被双军用红笔圈出来,旁边批注:“改成‘实践的汗水,让课本里的字长出了脚’试试?”他摸着那些红字,突然想起田晓梅教他唱歌时说的,“声音要像稻浪一样有起伏”,原来写东西也一样,得有心跳的温度。
从那天起,办公室成了邓鑫元的第二个宿舍。他把母亲寄来的腌萝卜干放在抽屉里,玻璃罐子里的萝卜干泛着油光,是用峦堡山的辣椒腌的,辣得够劲。双军总趁他不注意偷拿两块,就着馒头吃得津津有味,辣得直咂嘴:“你妈这手艺,比食堂的红烧肉还香。”邓鑫元就笑,看着双军一边擦汗一边往嘴里塞,像只偷吃到蜜的熊。
两人常加班到深夜。邓鑫元写活动策划,笔尖在稿纸上画出工整的表格,把每个环节的时间、地点、负责人标得清清楚楚;双军写宣传稿,蓝墨水在纸上开出花来,把枯燥的活动写成“青春与理想的相遇”。窗外的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邓鑫元的影子总是坐得笔直,像块扎实的石头;双军的影子却歪歪扭扭,时不时抬头望向窗外,像在等什么人。
有次邓鑫元抬头,看见双军正对着复写纸傻笑,纸上写着“外语系三楼的丁香开了,像你毛衣上的颜色”。那天下午,他确实看见刘小玲穿了件淡紫色的毛衣,抱着书从办公楼前走过,辫子上的蝴蝶结和丁香花一个颜色。邓鑫元突然觉得,这些带墨香的句子,比兵工厂的图纸还温柔些,像春天的雨,能让硬邦邦的日子长出绿芽。
“帮我个忙呗?”某天晚上,双军突然停下笔,手里的钢笔转得飞快,“刘小玲她们系周末搞诗歌朗诵会,你帮我把这个递过去。”他从抽屉里拿出张叠得整齐的纸,上面是首钢笔写的诗,题目是《给小玲》。
邓鑫元接过纸,指尖触到纸面的凹凸,是复写纸留下的痕迹。“自己去送啊。”他故意逗他,“你写‘未说的晚安’时不是挺勇敢吗?”
双军的脸瞬间红透了,抓起桌上的萝卜干就往他嘴里塞:“我……我怕她觉得我酸。”
那天周末,邓鑫元在诗歌朗诵会的后台找到了刘小玲。她正对着镜子练声,淡紫色的毛衣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朵盛开的丁香。“双军托我给你的。”他把诗递过去,看见她展开纸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后来双军说,刘小玲把那首诗夹进了叶芝的诗集里,还回了张字条:“下次,想亲口听你读。”那天晚上,双军在办公室转了十八圈,把邓鑫元的萝卜干吃了小半罐,辣得眼泪直流,却笑得像个傻子。
邓鑫元坐在桌前,看着双军在月光下蹦蹦跳跳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掉漆的办公室里,藏着比兵工图纸更动人的秘密。他翻开自己的实践总结,把“提高能力”改成了“让知识长出翅膀”,笔尖划过纸面时,仿佛听见峦堡山的风,正顺着这些带温度的字,悄悄往心里钻。窗外的白杨叶还在落,月光漫过窗棂,在稿纸上洒下片温柔的银辉,像谁未说出口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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