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铭的脚步顿在原地。
看着黄铭僵硬的侧影，关子元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黄铭，你听我说，”他向前一步，“我找你，不是来替我父亲说话的，更不是来替他打探什么。我和他…关系很差。他根本不管我，从小到大都是。那天你也看到了，我和他那个学生秦政，更是完全不熟。”
关子元的目光紧紧锁住黄铭终于微微侧过来的脸，那眼神里的狐疑依旧浓重，但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裂痕。
“物理…是他带我入门的，”关子元的语气低沉下去，“他曾经是我心里物理世界的神。但后来…他对我做的一切，让我恨他。可正因为如此，正因为物理对我而言太重要…我才必须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不是真的…像你那天说的那样？”
关子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信仰可能彻底崩塌前的战栗。
黄铭沉默着，三角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黄铭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不再看关子元，径直朝着教学楼外走去，脚步快而急促。
关子元立刻明白，他立刻掏出手机给苏悦发了条信息：
“悦姐，遇到点事，晚点回酒店，别担心。”
随后，他快步跟上黄铭略显仓惶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复大校园，最终来到一处的角落。
黄铭一屁股在长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
他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姑且相信你一次，”他抬起头，目光复杂，“我能感觉到，你人不坏，至少不像你爹。要是…要是这次我瞎了眼，被你小子骗了，那我也认了，算我倒霉。”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把年纪了，还要来跟你们这些大一、大二的小天才拼这个竞赛吗？” 黄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嘲和苦涩。
关子元在他旁边坐下，保持了一点距离：“保研？”
“对。” 黄铭重重地点了下头，“保研。但你知道吗？我本来根本不用走这条路的！”
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我是h市c大的，c大知道吗？”
关子元点点头，c大确实是一所实力强劲的工科院校，在L省乃至全国都有相当的地位。虽然比不上顶尖的t大，但比G大强多了。
“我大二就进了课题组，跟一个很厉害的师兄一起做凝聚态拓扑相变方向的研究。我们课题组是个小组，人不多，花了整整一年的心血，终于弄出来一篇像样的东西，投了pRb，我是二作！”
黄铭的语气带着曾经的骄傲，但随即被巨大的失落淹没。
“那篇文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如果中了，我的综测加分足够稳稳保研，师兄也能顺利毕业拿个好点的教职……”
“但是…我们被reject了！”
黄铭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不甘。
“你知道审稿人意见说什么吗？他们都说模型新颖，推导严谨，前景广阔！给的意见都非常正面！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触了霉头，只能归结于那个该死的副主编（AE）看我们不顺眼！我们不甘心，花了几个月时间，反复修改，打磨，想着再投一次……”
关子元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忍不住打断：“等等！你…你再说一遍？审稿意见非常好，但被拒稿了？投的pRb？”
“对！怎么了？” 黄铭被他打断，有些莫名其妙。
关子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这个剧情…怎么这么眼熟？我…我也有篇论文，投的也是pRb。审稿意见…好的出奇，三个审稿人都给了很高的评价。但最后…也被拒了！毫无理由！”
黄铭愣住了，眼睛猛地睁大，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你…你也被拒了？pRb？审稿意见很好？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年！”
“这就是问题所在！” 黄铭猛地一拍大腿，“我们论文被拒稿之后，我不死心，今年年初开始疯狂查找相关领域的最新进展，想学习改进。结果…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他妈发现，在pRL上！发表了一篇和我们核心内容、核心模型、推导思路一模一样的论文！标题、摘要、关键图表，几乎就是换了个表述！一作是秦政！通讯作者，就是你爹——关键！”
关子元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
他下意识地抓住最后一丝幻想。
“会不会…会不会是巧合？研究思路撞车了？这在学术界…也偶尔发生吧？”
“巧合？！” 黄铭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关子元，你太天真了！我告诉你为什么不可能！因为…因为我当时学术水平不够，在初稿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里，犯了一个不影响整体结论的笔误！一个关于特定边界条件下符号定义的微小混淆。我师兄和导师都没发现，后来在正式投稿前我自己检查时发现了，修正了。”
他喘着粗气，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但是！pRL上那篇秦政和关键的大作里，在完全相同的推导位置，那个已经被我修正掉的的错误——原封不动地出现了！”
黄铭几乎是吼出来的，他颤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pdF文件，那是他保存的论文初稿草稿，然后他又找到秦政和关键那篇论文的pdF。
“你自己看！看这里！还有这里！”
黄铭把手机屏幕怼到关子元眼前，两篇论文分屏显示。
关子元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屏幕上那两个几乎并排显示的段落上。
在黄铭草稿的一个不起眼角落，一个符号的下标标注明显有误。
而在pRL论文的对应位置——那个刺眼的错误，也清晰地印在那里！
关子元浑身都在发抖。
铁证如山！这绝不是巧合！
就在这时，关子元脑海中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研究内容…这个拓扑相变的模型…他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
一个更荒谬的地方！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飞快地点开智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三个字——“夏东辰”。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
排在首位的，正是夏东辰那篇在“理学之星”评选时作为“重磅成果”展示的国内顶会上的论文。
——《xx材料中基于YY机制的拓扑相变现象研究》。
关子元点开pdF，快速扫过摘要和核心图表，心脏狂跳着几乎要蹦出胸腔。
“黄铭…你看这个！”
他把手机屏幕转向黄铭，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
黄铭凑过来一看，仅仅几秒钟，他的脸色就由愤怒的铁青变成了极致的惨白。
“这…这他妈…”
黄铭指着夏东辰论文里无比眼熟的图表和描述，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这不就是我们那篇论文的…前期工作？！是最初级的想法验证和简化模型！连这个…连这个垃圾都不放过？！”
在科研圈，将一篇大工作的前期探索性成果投个小型会议或普通期刊灌水，再将主体工作和完整成果投给顶刊，是常见的操作。
但眼前这一幕，让这种“常见操作”变得无比肮脏和讽刺。
两人大眼瞪小眼。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指向一个令人作呕的利益链条。
关子元内心残存的那一丝丝为父亲开脱的幻想此刻也摇摇欲坠。
“别幻想了！” 黄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秦政一个博士生？他有那么大的胆量？有那么大的能量，能操纵顶刊的拒稿流程，再把别人的成果占为己有？做梦！”
他盯着关子元：“我查过了。关键！你的好父亲！他就是pRb期刊的副主编（AE）之一！他想做到这一切，易如反掌！他完全有能力，在审稿阶段就卡死我们的稿子，然后转头就把我们的成果，包装成他学生的东西，投给更高一级的pRL！至于那个夏什么拿到的东西…哼，不过是他们吃肉剩下的骨头渣子，用来打发给关系户刷履历的垃圾罢了！”
黄铭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认命：“我们组就是个没背景的小组，我导师只是个副教授。我师兄和导师知道这事后，连个屁都不敢放，只会跟我说‘算了算了’、‘认倒霉吧’、‘咱们斗不过人家’…呵呵，斗不过…”
“但我不服！” 黄铭猛地攥紧拳头，“这一年来，我去t大拉过横幅，我印过传单在他们理学楼里发，我堵过关键，我甚至在他们开组会的时候冲进去质问过…结果呢？没人理我！没人信我！他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是来碰瓷的！保安每次都把我赶出来…就像那天你看到的那样！他们都说，人家一个大学者，怎么看得上你的论文？”
他颓然地靠在长椅背上，声音低哑下去：“我今年都大三了…再发一篇像样的论文，根本来不及了。这个竞赛…是我最后能抓住的稻草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悲壮。
关子元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身边这个被逼到绝境的同龄人，看着他眼中的愤怒、绝望和不甘，一种巨大的悲凉和复杂的情绪将他淹没。
他伸出手，沉重地拍了拍黄铭的肩膀，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 黄铭转过头，看着关子元，“憋了一年多，今天总算…倒出来了。我能看出来，你跟关键那个混蛋，不一样。”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加个微信吧？” 关子元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行。”
黄铭掏出手机，扫了关子元的二维码。
他的微信头像正是爱因斯坦那张着名的吐舌头搞怪照片，Id却是一个极其硬核而隐晦的物理公式：▽xb=μ?J
“常联系。”
黄铭收起手机，站起身，背起包。
“我先走了。还得回去准备明天的实验。”
看着黄铭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樟树道的尽头，关子元依然僵硬地坐在冰冷的长椅上。
那个用温暖大手揉着他脑袋，笑着说“不愧是我关键的儿子”的身影…
那句“学术圈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干净”…
那个在t大理学楼，带着虚伪笑容的身影…
黄铭嘶吼着“学术强盗”时扭曲的脸…
屏幕上那刺眼的一模一样的错误…
夏东辰那篇可笑的“成果”…
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撕裂、重组。
“physics is sacred and pure. do not defile it.” (物理是神圣而纯洁的。不要亵渎它。)
九岁那年，他拼错单词也要发出的呐喊，此刻像最尖锐的讽刺，回荡在耳边。
那个引领他走进物理圣殿的人，那个他曾经仰望如神只的人…
竟然就是亲手将肮脏的手伸进圣殿，肆意亵渎的强盗？
信仰崩塌的碎片，混合着对父亲的恨意、对黄铭遭遇的悲愤、以及对物理世界纯粹性被玷污的巨大痛苦，将他彻底淹没。
他蜷缩在冰冷的长椅上，在无人的角落里，无声地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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